这边苏三长立功受了封赏,那边林崇天领了圣旨,却是两天都没睡好。
按照计划,第三日清晨,他便要亲自去兴旺岭迎接圣驾。
可他早已经打听得,皇帝来此,是因为一路溃败北逃,在望原城南吃了败仗,之后率领大军潜行至此。
自己全领奕州,在此过着偏安一隅的舒心日子,不料这皇帝却不请自来,要分自己的好处。
要说林氏王朝如日中天,皇帝来此巡幸,那倒也是件光宗耀祖的好事,偏偏皇帝是落难而来。这烫手的山芋不好接。若是不理会皇帝,当下名分说不过去,若是理会皇帝,那南方新兴势力打过来,自己不得跟着陪葬?
林崇天辗转反侧,左思右想如何接驾,总不得其法。
再说眼前,皇帝来此,到底是临时逗留几天,还是长期占据此地?如果是长期占据此地,自己的位置怎么摆?
锦奕城本来就不大,容纳军民二十万,已经接近极限。皇帝的排场大,如何放得下呢?自己前几年刚兴修了宫殿,要不要把最好的宫殿让给皇帝住?
这北地苦寒,军队开支不菲,老百姓赋税已经很重,如果再临时摊派,必然不利于自己精耕细作治理辖地。这些从各路割据势力手中夺来的地盘,尚未完全归顺服帖呢。
还有女人问题。奕州女人生得高大白皙,林崇天选了不少美女藏于宫中。若那皇帝看见,提出选妃之类事情,难道拒绝不理?可要让他忍痛割爱,这是每个男人都不乐意的事。
见林崇天思绪万千,陡然间银丝猛增,因苏三长之话,俨然以第一谋士自居的郑飞进谏道:“皇帝战败,目前很可能是空架子,主公宜虚与委蛇,见机行事。可先行人臣之礼,假意谦恭,并暗藏机锋,以示实力,待探清其底细,再做应对。”
林崇天道:“行人臣之礼不难,但暗藏机锋显示实力却难。皇帝身边文武大臣,皆见过大世面,倘若我处置不当,不但不能挫其威风,反而被人耻笑。”
郑飞笑道:“微臣有一计,只需主公依计而行,定然教那皇帝知晓主公厉害。”
到了第三日辰时,林崇天率领文武百官,衣甲鲜明,彩旗飘飘,大张旗鼓来到兴旺岭迎接圣驾。
皇帝等这一天,可是望眼欲穿。眼看要进城了,终于又可以住大宫殿,食珍馐美味,赏婀娜舞女啦!
宰相蓝岳则率一帮大臣陪在皇帝身后,冷眼观望,要看看这林崇天到底是不是忠心接驾。
只见一人头戴进贤冠,身穿皂领赤面朝服,腰间佩一条金镶玉腰带,脚上踩着金边赤舃,白俊秀美,容颜威仪,缓步走近,身后跟着一干文武。
众人心道,这便是林崇天本人了。
林崇天并不下跪,只微微一躬身,朝皇帝做了个揖,嘴上说道:“奕州王林崇天恭迎圣驾。”
皇帝脸色微微一变,众大臣也是相顾失色。
众人再细看那林崇天,才发现此人穿著怪异。
林崇天所带进贤冠,竟是五梁之数,冠前纹饰是金色牡丹,但粗粗一看,竟似一日;朝服补子上绣的是一条四爪大金蟒,然而大金蟒尾巴回弯,将那四爪变得又似五爪,整个一条五爪金龙;腰间金镶玉腰带,镶嵌的宝玉极多,通透灵气,映衬得金边熠熠生辉,从远处看来,竟宛如佩了一条明黄腰带;再看脚下,赤舄上绣的金边颇似龙纹。
众大臣心下骇然。要知道,林氏王朝改制服饰品级,梁冠中并无五梁之数。而追溯历史,晋代以前,三梁为贵,晋代之时,只有皇帝才戴五梁之冠。那冠前似日金色牡丹,补子上似龙大金蟒,以及似明黄色的金镶玉腰带,以及脚上踩的似龙纹舄,处处流露出此人僭越之意。
仿佛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的僭越之意,林崇天一身竟藏了五处似是而非的越礼装扮。
若是再细心看去,林崇天的前襟竟是左饪,而非中原和南方人常见的右饪。
批发左饪,那是儒家最禁忌的野蛮人形象。林氏王朝的重臣们,谁没读过《诗》、《书》、《礼》、《易》、《春秋》,谁没读过《论语》、《孟子》?当下心中俱大感愤怒,这林崇天到底是何等用意?
皇帝今日未穿冕服,如寻常时日穿著龙袍,与那林崇天一比,倒有些相形见绌之感。
蓝岳和孔方仁对视一眼,蓝岳回过头去,如没事人一般。孔方仁则怒不可遏,当即站出来,冲林崇天喝到:“‘奕州王’见圣上亲临,如何不跪下说话?”
林崇天依照郑飞事前话术答道:“本王因使强弓伤了腰肌,不能下跪。”
孔方仁见他狡辩,又说道:“礼数混乱,似是而非,又是何意?”
林崇天“哈哈”大笑道:“本王所作所为,所穿所言,并无差错,如何叫礼数混乱?何况本王曾受教陛下传旨使者,所谓‘既已礼崩乐坏,礼仪制度改一改也未尝不可’。”
孔方仁和皇帝却未听苏三长说起这一段,不知林崇天是胡诌还是确有其事。蓝岳则抬头看了看林崇天。
“前襟左衽,非华夏之礼。”孔方仁再次发难。
林崇天背后郑飞突然站出来,朗声问道:“请教这位大人,何谓华夏?”
孔方仁一愣,对方剑走偏锋,他一时竟想不起“华夏”二字出处。
郑飞卖弄文采道:“《左传》曰:‘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尚书正义》说:‘冕服华章曰华,大国曰夏’;所谓华夏,是指服章华美,大国有大礼,郑某所言不虚吧?”
孔方仁点头道:“郑公博闻强识,佩服,佩服!”
郑飞昂然作色:“既如此,何曾规定前襟左右衽之法?奕州王前襟如何不能左衽?”
孔方仁虽然知道对方诡辩,但无论气势还是逻辑,一时竟完败下风。
皇帝心中极怒,冲蓝岳使眼色,想让他上前扳回一局。
蓝岳却低声劝慰道:“陛下,东坡先生有云:‘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陛下乃人中之龙,上天之子,胸怀之大,吞吐万里,穷极八荒,又岂会与此等左衽之人计较?”
皇帝听罢,心下一振,当即转怒为安,说道:“奕州风土人情不同于南方,孔爱卿不必计较。林爱卿既然前来接驾,便是忠臣。朕当赏忠臣,奖贤人,以图四海宾服。”
林崇天见皇帝不再为难他,心知皇帝手头也很紧张,除了名号,财物之类赏赐并无悬念,总不能指望他把玉玺赏给自己吧,便借坡下驴道:“陛下已赐王爵于本王,本王非贪得无厌之人,不敢再求赏赐。”
林崇天始终以名姓自称,或者以本王自称,绝口不提“臣下”二字,实在是大逆不道。然而皇帝势弱,又在他地盘上,奈何不得,只得忍气吞声。
皇帝心中不悦,听林崇天说不要赏赐,也不虚礼,勉强微微一笑,便当翻过此篇。
这边郑飞一肚子坏水,却意犹未尽。
他听皇帝称呼“孔爱卿”,猜出发难之人便是礼部尚书孔方仁,突然问道:“那位大人便是孔尚书吧?失敬!失敬!”孔方仁忙拱手回礼。
郑飞故作亲切道:“我家主公已经备好地方,安顿圣上及诸公,连那驻军之地,也已选定。不知这次圣上带来多少人马?需得多少地方?宜先告知我家主公,以便安排周到。”
孔方仁等一干大臣面面相觑,哑口无言。这问题实在是不便回答。皇帝这次来兴旺岭,损兵折将,连统兵大将兵部侍郎左云贵也不见踪影,区区千余人马,如何出口?
可要是不回答,似乎又显得气虚。堂堂天子之军,何以如此狼狈?
正当众人犹豫不决之时,却听马蹄声响,一人从远处奔来,口齿清晰,中气十足回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之大,天子之军岂能尽数?”
众人定睛一看,来的却是苏三长。苏三长因得皇帝恩准,不随大臣上朝,也不必跟随圣驾左右,所以一早便独自一人到周围山岭转悠去了。他遥遥望见林崇天迎驾队伍旗帜鲜艳,却气色不纯,担心皇帝受辱,于是赶来一探究竟。
林崇天正狐疑皇帝队伍中未见那传旨使者,突然见那亲切平和的面孔出现,不由喜道:“使者大人来啦?本王寻你半天,想不到竟独自逍遥去啦?”
苏三长已经跳下马来,疾步走到皇帝身后。他冲林崇天拱了拱手,面色依然不怒不喜,连粗气也不曾喘,果然非同凡响。
郑飞见苏三长出现,心中思绪复杂,却也不敢造次,当下收敛心神,只说道:“我家主公只是想安排周到,所以需先知道具体数字。”
苏三长道:“圣上体恤奕州僻远,锦奕城小,只带三千亲卫营来此。至于外围数以十万计的大军,自有其他州府安顿,不必林大人操心。”他虚构了十万有余之数,让皇帝一行听起来,既惭愧又忐忑,然终究是没有失掉面子。
“此乃朕的‘长脸侯’苏侍郎。”皇帝见林崇天似乎不知苏三长大名,忙介绍起来。
林崇天客气的笑了笑,回头让郑飞退回队伍中。
蓝岳冷眼旁观,不动声色,心中却打起了小算盘。
接下来整个接驾过程倒是平淡无奇,皇帝在林崇天的带领下,坐着车架来到了锦奕城内。锦奕城百姓第一次在此碰到皇帝,自然是万人空巷,夹道观看。皇帝仿佛重见帝都盛况,一时心驰神往,又妥妥的迷醉了一番。
然而这迷醉兴奋之情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便被现实无情击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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