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忱接过折子,大致扫了一眼。前面不过是些请皇上圣安的啰嗦客套话,第三句的时候才提及正事——说的是百夷国大王子赫哲不日将进京,求娶我朝纯安长公主,请皇上的圣意。
这件事早在数日之前就已经传过消息。百夷国地处大靖的西南方向,与鄂南毗邻,时常在边境有些小规模的摩擦。而这一次他们以大王子赫哲为首,带使节进京,向萧廷深的妹妹、尚且待字闺中的纯安长公主求亲,想与大靖修好。
“百夷刚刚经历过一场内斗。”萧廷深拍了拍面前堆积如山的折子,冷笑一声,“这个赫哲夺了兵权,架空了他的父王,虽然成了最后的赢家,却也损伤不小。他一心向我朝求和,只不过是想在这个当口上喘口气罢了。”
他一面说一面勾起唇,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本奏折:“既然他想喘气,朕就让他喘口气罢,日后总有喘不过气的时候。”
顾忱微微低头,想起前世中这个时候——萧廷深确实打了一手好算盘,先把公主嫁出去稳住了百夷,也修整了因新皇继位而不甚稳固的朝局。缓过气后,萧廷深立即翻脸,发兵连破百夷八座城池,仅仅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攻破百夷首都,逼得百夷王室不得不狼狈迁都,连纯安长公主也在逃亡中丧命,尸骨都没能寻到。
她不过十五六岁……和小妹顾怜正是一般年纪。
想到这里,顾忱不禁蹙起了眉,心中多了几分不忍。这一世他在这里,一切都还未开始,尚且还有转圜的余地。若他尽力一试……或许在保住两国邦交的同时,还能保住纯安。
他平静地开口:“陛下是打算先通过和亲稳住百夷,再发兵攻其不备?”
萧廷深不答,算是默认。顾忱深吸了口气:“到那时长公主殿下孤身一人,乱军之中刀枪无眼,岂非有性命之忧?”
萧廷深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几个太监慌里慌张的尖细嗓音传了进来:“殿下,殿下,陛下正在议事,您不能进去——”
“我要见皇兄!”
少女的声音夹杂着哭腔传了进来,随后书房的门骤然打开,一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华服少女疾奔而入,身后还跟着几个阻拦不及的小太监。少女形容俏丽,看模样不过十五六岁,钗环繁复,哭得双眼通红,将精致的妆容冲花了大半。虽说顾忱前世只和她有过一面之缘,还是认出了她,当即站了起来,后退两步微微躬身:“长公主殿下。”
闯入者正是萧廷深的妹妹,此次赫哲来求娶和亲的纯安长公主。纯安并没有看顾忱,而是跪倒在萧廷深的书案前,伏地哀哀哭泣着:“臣妹还请皇兄收回成命,臣妹不愿和亲,臣妹不想嫁!”她一面哭一面抬眼,略带了些怯意地看了看萧廷深,见他脸色阴沉,似乎不为所动,于是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哭道:“若皇兄一定要臣妹嫁,臣妹宁愿一头撞死在这里!”
顾忱在心底叹了口气。萧廷深是什么人?前世他能屠戮手足,幽禁太后,他决定的事情鲜少会动摇,更何况只是一个异母的、没什么情分的妹妹。纯安长公主这样哭,大约也只会让他生气罢了。
这样想着,顾忱不由得瞥了萧廷深一眼。年轻的皇帝坐在书案后,脸埋在灯烛投下的阴影之中,看不清楚神色。只从他不断用手指摩挲奏折的动作来看,显而易见有些不耐烦。
“魏德全。”
这一声已经压抑了怒气,萧廷深手上的动作顿住,把奏折扔在一边。折子落在书案上的声音并不大,却在书房内听得格外清楚,连同哭着的纯安长公主也吓得一缩,哭声便低了许多。
朱服大太监应声而入。
大约是因为顾忱在场,萧廷深没有立即发作,只是冷冷道:“你是怎么当的差?没看见长公主擅闯朕的书房,还不带走?”
魏德全躬身应了,赔着笑去扶地上的纯安:“长公主殿下,陛下正在议事,不能打扰。奴婢送殿下回宫——”
纯安被魏德全半强迫地扶了起来。她显然有些慌乱,也并不想离开,于是奋力挣开魏德全的手,向萧廷深哭道:“皇兄!从前你在宫里过得不好,大哥二哥他们总是欺负你,可是我从来没有对你做过什么呀!有一次大哥他们要打你,还是我拦了一把,我求求你,我不想嫁——”
一旁的顾忱闻言怔了怔,下意识看向萧廷深。萧廷深从未和他提起过有关他过去的只字片语,虽然模糊听过一些传言——他母妃出身低微,他不受宠,在宫里过得并不好,但从未像今天这样,有人当面说得这样直白。
许是察觉到顾忱的目光,萧廷深微微一动,站了起来。烛火驱开阴影,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
他的长相很是俊美,只不过有两道极长极锋利的剑眉,兼之眸色是深沉冷厉的纯黑,此刻蕴满山雨欲来的平静,显得异常骇人。
在这样可怖目光的注视之下,纯安长公主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最后一声都没有了。她怯生生地瑟缩着,眼中满是畏惧,十指不自然地蜷起,似乎是想抓个什么东西把自己挡起来。
“传旨。”
这一声很平静,纯安长公主却惊得一抖,几乎就要叫出声来。只听萧廷深续道:“纯安长公主有恙,着太医为她诊治。”他顿了顿,剑眉微微向下一撇,垂目冷然续道:“她病着的时候,不许任何人探望,也不准她出宫一步。治不好,就不用再来见朕了。”
魏德全如何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惊道:“陛下!”
顾忱也十分惊讶——萧廷深的意思便是要变相禁足纯安,逼着她不嫁也得嫁。若是到了时候还不听话,只怕就要让太医给她开些“药方”,迫她就范了。
大约未曾想到这位皇兄会这样对自己,纯安完全懵了,整个人都僵成了一块木头,呆呆坐在地上,呆呆望着萧廷深。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半点声音都没能发出。
萧廷深连眼神都没给魏德全一个,只暴喝一声:“还不快去!”
“是……是!”
魏德全慌忙应下,正要转身出去,忽地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魏公公,等等。”
他正等着这一声呢,立马住了脚,微微躬着身子转向顾忱,口中称呼“顾大人”,眼睛却小心地觑向萧廷深。
顾忱见他这样,心底不由自主又叹了口气。虽说他不该插手萧廷深的家事,但毕竟不忍看纯安长公主就这样被软禁,于是向萧廷深行了一礼说:“陛下,长公主殿下毕竟年幼,还请陛下恩准臣和长公主殿下说几句话,再行决断。”
这简直是在盛怒的老虎头上捋虎须,魏德全听着这话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好在萧廷深只是略略沉默了一瞬,没有迁怒顾忱:“准。”
这便是同意了,魏德全瞬间松了口气,对顾忱简直敬佩到了极点。顾忱又施一礼:“谢陛下。”随后走到了泪眼朦胧的纯安长公主面前。
大约也知道是顾忱从暴怒的萧廷深手里暂时保住了自己,纯安一声不吭,看着顾忱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递过来一块帕子。
这不是女子的帕子,样式简单,只用浅蓝色的绣线在帕角绣着一个小小的忱字。想起适才魏德全称呼他为“顾大人”,纯安低下头,心想这人大约姓顾,名字里带一个忱。
“臣家中也有一个幼妹,和长公主殿下一般年纪。”
纯安没料到他第一句说的竟与和亲毫无关联,一时间有些惊讶。她迟疑着接过帕子,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你……你想说什么?”
顾忱微微笑了笑:“恕臣失礼,只不过觉得长公主殿下有些像她。”
纯安忍不住抬眼看他。顾忱生得俊美,和萧廷深近乎阴鸷慑人的俊美不同,顾忱的五官因为像母亲的缘故,眉梢眼角总是带着暖风一样的温柔。他的眉也很长,却没有萧廷深的锋利,尤其浅笑起来的时候,弯起的弧度更加显得和煦。
没由来的,纯安便觉得他不会害她。
顾忱静了静,续道:“公主的生母生前是位太嫔,即便将来由陛下赐婚,也不过是在正四品以下的官员亲眷里挑一位做驸马。百夷远是远了些,但大王子赫哲至今尚未娶妻,也正当盛年,臣贸然问一句,长公主殿下是为何不愿嫁呢?”
“我……”纯安长公主绞紧了手中的帕子,想起自己这些日子听到的流言,眼底浮起一丝恐惧,“我听说……他至今不娶是因为他暴虐无度,听说他最是瞧不上女子,视女子如猪狗,有一点不遂他心意,他就命人砍了对方的双手双脚扔去喂狗……”
顾忱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心想这可真是冤枉了大王子赫哲。前世中,纯安长公主嫁过去之后经常会寄回书信,赫哲待她温柔体贴,礼遇有加,并且在纯安长公主之后再未纳过任何一房姬妾,之后还遵从大靖回门风俗,成婚三月后让公主回来过,这在和亲公主中可以说是头一个了。
如今却被传成了这个样子……
顾忱正觉好笑,忽地心头一顿——他前生今世也曾听闻了不少有关萧廷深的传闻。既然传闻能传得如此离谱,是否自己前世对萧廷深也有所误会?
不,怎么可能,想想他做过什么……想到这里,顾忱收敛了心神,对纯安含了一丝笑意:“殿下这是听谁说的?”
“是母后宫里一个叫云霜的宫女……”纯安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安,“你为何这个表情?难道有什么不妥?”
“自然不是。”顾忱忙道,“臣只是觉得,这位宫女也是个奇人,从未去过百夷国,更加从未见过大王子赫哲,竟能说得如此活灵活现,就像亲眼见到一般。”
纯安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这……她……故意骗我?可是为什么?”
“臣哪里知道为什么。”顾忱眨了眨眼,“臣有一言,还希望殿下能听一听。”
纯安默然一瞬:“……你说。”
“不出半月,百夷使节便会进京。殿下若是真的害怕,臣可以去见一见大王子,届时殿下也可以在暗中留意。若真的和传闻一样,臣立刻回了陛下,不会送长公主殿下去受苦。殿下觉得如何?”
纯安踌躇半晌:“你真的会帮我看看?”
顾忱微微一笑:“臣适才说了,臣也有一个幼妹,和殿下年纪相仿。臣既如此,以己度人,不会害了殿下。”
纯安长公主手中攥着顾忱的帕子,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她点点头:“谢谢你。”
顾忱温然道:“长公主客气了。”
说完他站起身,向萧廷深道:“陛下觉得臣的提议如何?”
纯安也紧张地抬起头,怯生生地望向萧廷深。萧廷深挑眉看了他们两人一会儿,才突然开口:“不错。”
顾忱微微松了口气,知道这次大概率是过关了。纯安从地上爬起来,正要行礼离开,谁知萧廷深忽地又道:“朕准了顾卿的提议,可没说纯安的惩罚能免去。擅闯书房,大呼小叫,还当面顶撞朕——”
他冷冷一笑,目光转向顾忱:“——你不希望朕罚她?”
顾忱一怔:“陛下,殿下她——”
“——朕可以不罚她。”萧廷深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盯着顾忱,薄唇轻启,一字一字缓慢说道,“可你要为朕做一件事。朕觉得高兴,或许就放过她了。”
“……”
“这样吧。”萧廷深牵动唇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朕看了这么久的折子,也乏了,你来给朕揉揉肩。”
顾忱:“……”
他进来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带把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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