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门一个显眼的书架上,鲁克抽出一本《天原国战争编年史》,随手翻到最后几章,内容是关于五十年前人类跟妖怪族和半妖人的那场战争,他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全神贯注阅读起来。
「……战争过后,人类的居住地被切割成两块,一块在大沼原以北,腾龙江中下游,那里是天原国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物产丰厚,气候适宜,大沼原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阻挡住战火的侵扰。另一块在石屏山和牯牛山之间,那里人类饱受半妖人和妖怪族的蹂躏,以一种艰难的方式延续着生命,不过他们从未放弃希望,不屈不挠地向命运抗争。
「为了抵抗异族,继续在禾州大陆上生存下去,国与国之间模糊了意识形态上的差异,天原、铁沙、重露、南华四国不约而同抛弃了成见,结成攻守同盟,投入大量物力财力开发新型武器,为随时到来的战争做准备。
「但大规模的备战也使天原国面临着一系列新问题,人口过剩,经济停滞不前,工业化水平不高,贫富不均,城乡差距拉大,人民的生活水平较之战前反而略有下降,如何解决备战与经济发展的关系,一直是天原国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看到这里他有些似懂非懂了,于是把书合起来,插回到原来的位置,又抽出一本《西昆的历史和现状》。
「西昆市是天原国西南部最大的城市,东有松江,西有月见江,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虽然经历战火的洗礼,始终伫立不倒,成为继沼南城之后的另一个传奇。与天原国的首都沼北城不同,西昆市规模虽大,但只能算二级城市,这主要是由于它长期以来面临着妖怪族和半妖人的威胁,经济相对滞后,再加上地处偏远山区,交通不便,物资贫乏,民工不断涌入城市……」
鲁克很感兴趣,他把这本书挟在腋下,继续移动脚步。
就这样,他在两江书店里消磨了一个漫长的下午,从一个书架到另一个书架,从一层楼到另一层楼,连他自己都记不清究竟翻看了多少书。最后,鲁克用陈宗白皮夹里的钱买了三本书,除了《西昆的历史和现状》外,还有一本《人类的故事》,一本《无影灯》。他并没有挑选那些研究人类学社会学的大部头作品,晦涩的纯学术著作对他来说太艰深了。
在付款的地方,他注意到有一个中年男子买了一大堆书,却没有付钱,而是拿出一张塑料卡在机器上刷了一下,输入一串没有规则的数字,等了片刻,机器开始吱嘎吱嘎地打印出一张清单,那个男子随手签了个名,抱著书和发票就走开了。
这一切让鲁克感到很新奇,他在付款的时候向营业员咨询了那张塑料卡的事,营业员哑然失笑,一边利索地找他钱,一边解释说:「你可以到西昆实业银行办一张借记卡,在全市的两江书店买书都可以享受九折优惠,店门口有公告的……下一个!」
鲁克记下了「西昆实业银行」和「借记卡」这两个新名词。他挟着三本新书走出了两江书店,在中条街上继续漫步,找到了快要打烊的西昆实业银行,进去一问,办借记卡需要有本人的身分证,填写一张表格,交两张近照。
鲁克有些犯难,填表不是什么难事,他会写字,近照可以去拍,也没什么问题,但是身分证到哪里去办呢?他从陈宗白的皮夹里抽出了他的身分证,仔细端详了一遍,觉得上面的相片跟自己一点都不像,不大可能蒙混过关的。这让他有些失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中条街上灯火通明,比白天更加热闹。鲁克顺着人流向前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了一片拥挤的广场上。
广场中间有一座高大的喷泉,水柱在音乐声里忽上忽下,溅起大片的雾气,四周的木凳上坐满了走累的情侣,他们手挽着手低声细语,全然不顾旁人的眼光。许多小孩子兴高采烈地玩着水,用手去摸跳动的水柱,用脚去堵石板上的喷嘴,泉水突然喷出来,他们又大喊大叫着跑开,小脸涨得通红,满是汗水。
鲁克不禁微笑了起来,眼前的一切让他感到愉快。这就是人类的童年,多么快乐,自由自在,没有西昆研究所,没有铁笼,没有特制的防弹玻璃,没有针眼摄像机,没有交配试验,没有那么多双看不见的眼睛监视,当一个人类真幸福!
鲁克在充满童真的广场上逗留了一会儿,迈开长腿继续往前走去。站了这么长时间,走了这么长的路,他觉得有些疲倦,于是找了一家偏僻的电影院,偌大的电影院里只有三个人,鲁克和一对吃爆米花的情侣。
那天放映的是一部老片《天堂影院》。
鲁克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感动。他的眼角噙着泪水,心潮澎湃,当阿尔弗瑞德移动老式放映机,把电影投放在对街的墙面上时,他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
人类无法了解,鲁克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感动──许多年以后,当他拥有了自己的私人空间,坐在舒适的真皮沙发里,用最新的DVD在超薄的等离子彩电上放映《天堂影院》时,他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当初的心境了。
那并不是用「时过境迁」四个字就能解释得了的。
鲁克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差不多是晚上十点钟了,起风了,微有些凉意,街上显得很冷清,他却感觉不到半点倦意。电影里的情节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让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鲁克在中条街上漫无目标地闲逛着,跟匆忙回家的人群擦肩而过,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慢慢清醒过来,开始思考该到哪里去过夜。
旅馆?那是不现实的,他没有身分证,容易惹人疑心,他好不容易才来到人间,不想冒险。那么在街头露宿?虽然他不怕冷,但是被巡逻的员警逮到也不好,万一发现他口袋里揣着陈宗白的钱包和身分证,会把他扭送到警事署的。怎么办?鲁克想了又想,最终决定找一家通宵营业的商店混上一宿。
结果兜了一个大圈子,回到了广场上,他在西南角找到一家清源茶馆,招牌上印着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字样。就是这里了!鲁克整理了一下仪容,故作镇定走了进去,一身茶博士行头的服务小姐没有多问什么,恭恭敬敬把他引到二楼的一间包厢里。鲁克胡乱点了一杯大红袍,把门帘放下来,取出新买的《无影灯》,掀开第一页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
茶香混合着油墨的清香,鲁克沉浸在一种物我两忘的意境里,一直到东方发白。「夜过去了,太阳升了起来,到了早晨还要来这儿。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变,只有直江不在了,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抱着这样的想法,在明亮的无影灯下,伦子化石一般地蹲在地上,等着直江。」他情不自禁低声念了起来,这就是小说的结尾。
继《天堂影院》之后,鲁克的心灵再一次受到强烈的冲击,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流泪,而是感到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茫然。
同时,这一个晚上对鲁克来说也非常重要,当他走出清源茶馆的时候,鲁克意识到自己一下子成熟了许多,最初的新奇感已经消退,他也不再迷惘和胆怯,一部电影和一本书让他对人类、人生、人性若有所悟,他觉得他已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这座陌生的城市,投入全新的生活。
鲁克离开了繁华的中条街,踩着晨曦在西昆市的大街小巷漫步,一路观察着普通人的生活。整个城市从睡梦中苏醒,就像树木萌芽一样一点一滴释放出它的活力,道路渐渐繁忙起来,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拥挤不堪,人流汇集到一起,又彼此分开,分散到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去。
汽车、摩托车、助动车……人类的交通工具排放出大量的尾气,空气越来越混浊,噪音吵得人心烦意乱,鲁克像逃一样钻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长长舒了口气。
彷佛是另外一个世界,安静,清新,双脚终于离开了坚硬的柏油马路,踩在高低不平的碎石上,他感觉到分外惬意。
前方有一座高大的紫藤架,一片浓郁的绿色,像云雾一样,两旁是破旧的花坛,迎春纤长的枝条上缀满了黄花,洋溢着一派春天的气息。鲁克的视线不禁往上移去,他在污秽的墙壁上看到了一行字迹,「办证一三九一三五XXXXX」,用墨汁写上去的,跟书本上的印刷体完全不同,虽然已经刷了一层墙粉,但是字迹依旧非常清晰。
「我需要一张人类的身分证,也许这个电话可以帮上忙!」鲁克的心里转着这样的念头,他想确认一下,于是快步走到巷尾的一间杂货店里,向老板问起那个办证的电话号码。老板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用嘲讽的口气说:「当然,什么证件都能办,身分证,毕业证书,只要你有钱,你甚至可以弄到外国著名大学的博士学位!」
这正合他的心意。鲁克想借杂货店的电话联络一下,但是那个老板断然拒绝了。他说:「不行,这是非法的,你懂不懂?喏,我这里有卖电话卡,你掏钱买一张,到公用电话亭里去打!」
鲁克虽然有些弄不明白,但他还是掏出皮夹子,买了一张电话卡。杂货店的老板瞥了一眼,笑笑说:「小子,这钱包你是偷来的吧!」不过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并没有把鲁克扭送到公安机关去的意思。
鲁克也朝他笑笑,用标准的普通话说:「不是偷的,是抢来的!你很幸运,我现在不缺钱花!」
这个回答让他吃惊得合不拢嘴。
鲁克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那个办证的号码。一个粗鲁的男声问清楚他的意图,熟练地回答说:「新版的身分证,一口价五百块。有照片吗?没有?你先去拍一张证件照,要一吋黑白的,后天上午八点钟到城隍庙门口交给我,先交二百块订金,下午我把做好的身分证带给你,再付剩下的三百块。听清楚没有?你放心,我们干这行很讲信誉的!」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
鲁克到中条街的金狮照相馆拍了一张黑白的证件照,然后在城隍庙门口交给一个中年汉子,连同订金。他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叫卢定一,家庭住址是对方胡乱选的,在白篁城西某个偏远的山区。
当天下午鲁克就拿到了他的身分证,他就是以这种方式获得了一个人类的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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