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天在吴士源的家里住了一宿,听吴士源讲了很多新鲜事。这些事在我来说,好多都是根本无法想像的。吴士源已听我说了一些。他对我十多年的与世隔绝的生活简直是无法想像。吴士源说:“恨哥,十多年呀,就你们几个人。在那样的环境里,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说:“在那里很好呀。不像外面,人与人之间一天到晚都是打打杀杀的,让人过着每天都是提心吊胆的,有什么意思?”
吴士源摇了摇头。大概是对我以前的生活还是不太理解。但他对我流浪时的事却很感兴趣。我说我流浪时主要就在天桥的那一带,天桥下的桥洞还是我以前的家呢。吴士源马上就张大了嘴巴:“不可能吧,恨哥?以前我已在那里住了好久好久哟。”
一问,才知道吴士源的小名原来是叫毛头,竟还是从小和我在一起的一个伙伴。我异常激动,吴士源也表现得相当的兴奋。他说:“恨哥,原来你就是小明呀。”
“小明”是我流浪时的名。
我们拥抱在了一起。我甚至还流下了泪。那晚,我们一直说到了天亮。
吴士源说当初我们几个流浪的小伙伴有些已不在人世了,有些到别处流浪去了,现在在这个城市里的,只有两三个。一个叫阿混的住在城北一处和他这里环境差不多的房子里,另一个叫王解的在这里却是居无定所。不过大家因生活所迫,来往都不是很多。他说如果有可能的话,过几天专门去找他们一下,说是我回来了,大家聚一聚。我说那你有空时就去找找吧。
那晚我给吴士源上了一点金创药在他身上的伤处。不过吴士源伤得也不是很重,全身伤处不少,却大都是皮外伤。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就听到吴士源的屋子外有人在大声地喊:“毛头,毛头!”
吴士源也还睡在床上。听到叫声,他翻了一个身,说:“谁呀,叫什么叫!”
外面那人说:“你还不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那里你还去不去?”
吴士源说:“不去了,不去了。我这里来了人。”
外面那人顿了一会,就说:“那你睡吧,我先走了。”
吴士源躺在床上,懒懒地说:“那好,你走吧。”
我问吴士源:“那人叫你干什么呢?”
吴士源闭着眼笑笑,说:“还能干什么,都是一些违法的勾当呗。”
“违法?”我有点吃惊了。
“就是到铁路上去扒火车,从货车车皮上向下掀货。”吴士源头也不抬地说。
“干这行呀?大白天的能行吗?”我问。
“有什么不行?现在社会上都乱成这个样子了,还有谁管我们这档子事?不然我们吃什么?”吴士源回答。
过了一会,吴士源起了床。他先到门外晃了晃,然后在水管下面用冷水浇了浇脸。我也起了床,在吴士源家到处找脸盆。
吴士源看我的样子,说:“恨哥,找什么找?”
我说:“你的脸盆呢?”
吴士源看着我笑了,说:“什么脸盆,我每天都是在水管下冲冲就行了。”
我说:“这么简单呀。”便也到了水管下,等吴士源冲完了,我也冲了冲。
冲完后,我问吴士源:“毛头,你今天准备干啥呢?”
吴士源想了想,说:“倒真的没什么事干。这样吧,恨哥,干脆我带你去找阿混和王解他们,你看怎么样?”
我说:“好呀。”
这样,我就在吴士源的带领下,去找阿混和王解。
阿混在城北,很容易找,只用了半个小时,我们就把他找到了。阿混人也长得很高大,身体看样子也还很好,不过就是身上的衣服不怎么样。他乍一看到吴士源,很是兴奋,说:“毛头,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怎么老不见你的影子?”并一把抱住了吴士源。
吴士源马上推开了他,将我拉了过去,说:“阿混,你看这人是谁?你还认识不?”
我带笑站在了阿混面前。我也没想到阿混也长大成了这个样子,一点都认不出来了。阿混也傻傻地站着,看了我半天,才对吴士源摇了摇头,说:“不认识。”
吴士源哈哈笑了起来。他将我们两个一把拽到了一起,说:“阿混,这就是小明呀。”
“小明?”阿混还是不太明白。
“就是从小与我们一起流浪的小明呀。”吴士源大声说。
阿混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也一把就抱住了我,说:“小明,是你呀。我还认为永远都见不到你了呢。”阿混人很高大,几乎要比我高大半个头,他一把把我抱住,我的整个身体就掩埋在了他的怀里。阿混的手劲很大,一直把我往里拉,憋得我都差一点喘不过气来。
好在吴士源及时拉开了我们。吴士源说:“现在重见面了,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再亲热吧。”
阿混有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说:“对不起,小明,好久没见你了,有点激动。”
我说:“我也是的。”
找阿混容易,找王解就麻烦多了。王解在城里一直居无定所,没有什么固定的出入地方。吴士源带着我和阿混,去了王解经常出入的几个场所,却都没见到王解的影子。后来阿混说:“算了,不找了,有机会再来。”吴士源望着我,我说:“好吧,以后再找,反正我现在也还没打算要走。”
在和吴士源他们一起找王解的过程当中,阿混还给我说了一个事。他说找一个王解就这么辛苦,而当年那两个找儿子的人不是更辛苦吗?我说:“什么找儿子?”阿混就给我说了一个故事,说是当年我被师父带走后不久,就有两个看似干部身分的人来天桥一带转悠过,说是找他们的亲人。那两人一男一女,当时都好像三十多四十的样子。那两人说当初他们两人曾到过这个城市做地下工作。在某一年,女的生下了一个男孩。但因刚生下孩子时,两人被别人告密,无奈之下,他们在那小孩刚一生下没几天的时候,就将小孩托付给了天桥附近的一户人家抚养,然后自己逃亡走了。后来解放了,他们就又回来,想找回自己的孩子。我问阿混:“那两人后来找到了他们自己的孩子了吗?”
阿混说:“找到什么,都那么多年了,当初他们托付的那家人早就不在天桥了。”
我问:“他们就没有再找吗?”
“找了。”阿混说,“不仅找了天桥附近,甚至连我们这些天桥上的流浪儿都问了。”
吴士源说:“当初我也看到他们找了。他们找人的那般辛苦劲头,就像今天我们找王解一样。”
阿混笑着说:“那可比我们找王解麻烦多了。你没看到,当初那女的是边找边哭,边哭边找。那男的一个大男人,脸上也是一直都挂着泪,看着让人觉得怪可怜的。”
我感慨道:“也是呀。”
过了一会,我又问:“难道那两个找儿子的当初就没有说过他们的儿子身上有什么特征吗?”
“好像是有。”吴士源说,“那两人说当初他们将儿子托付给别人的时候,似乎在小孩的身上挂了一个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我问。
“时间长了,我已记不得了。”吴士源回答。
正在这时,大街上一群手臂上戴着红袖章、胸前别着红徽章的红卫兵又过来了。我们只看到大群大群的人在往前走着。特别吸引眼球的是,最前面的一个红卫兵手里还拉着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竟系在了一个老者的脖子上。一群人在后面喊着什么口号,还不时向着那老者吐着口水。老者大概都有五十好几了,头上明显地有了一大片秃顶,剩下的头发也大部分呈花白状。他一边不停地躲着不断向他身上飞过来的口水,一边在向牵着他脖子上绳子的红卫兵低声哀求着什么。我腰间的无名又发出了一阵“嗡嗡”声。我伸过手,反手抓住无名,想把他拨出来。这时,一只手抓住了我拨剑的手。我回头,看到是吴士源。
吴士源对我挤了挤眼,又将我的手从剑鞘上拿了下来。我看着阿混,阿混的眼睛都要差不多冒出火来了。
这时,一个红卫兵突然冲了上去,一脚把那老者踢倒在了地上,又马上在跌倒在了地上的老者身上加上了一只脚,然后面对后面的一群人,大声叫喊:“这是大反动权威!我们今天要斗死他!”
然后,他又将老者从地上拉了一下,让他挺直上半身坐在地上。接着,红卫兵们在老者周围围成了一圈,就马上用木棍、木刀朝他身上、头上砍杀。突然,一个红卫兵喊了一声:“这老东西的头破了,流血了,他妈的太嫩!”这个流血了的“老东西”真的流血了。鲜血从他的头顶上一串串沁出,顺着他的额角和脸颊,流进了衣领遮掩下的脖子里……
但老者没有揩去额角上的血迹,他的脸色煞白,眼睛在镜片后闪动着异样的光。
在大街上批斗了一会儿,红卫兵又将老者拉了起来,继续押着他前进。吴士源向我递了一个眼色,我们几个便都跟在这一大群的红卫兵身后,想看看他们到底想把老者押到什么地方去。
走了一会儿,到了一个大院,那里的红卫兵更多,乍一看有好几百人。里面走出一个带头模样的人。我一看,天呀,这不是那天在饭馆吃了饭没给钱的那个高瘦青年吗?但他却好像并没有看到我,而是马上接住了押人的那帮人。他说:“反动权威带到了吗?”
那牵着老者的人立刻敬了一个礼,说:“报告老大,带到了!”那人也马上还了一个礼,说:“那好,我们的批斗会现在就可以开始了!”说完,他转身走到大院中间,走上院中间搭着的一个大台的中央,然后喊:“把反动权威带上来!”
老者就又被带到了台上。但这次他却连站的权利都没有。他一上台,就有几个红卫兵强行按住他,一个红卫兵猛地向他的一个膝盖踢了一脚,他的身体就“砰”的一声,跪在了台上。而在跪的同时,还命令他手中必须举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几个大字:“反动学术权威!”
老者一上台,台下的人就立刻沸腾了起来。皮带、拳头、皮靴和雨点般密集的唾沫打向老者。红卫兵向老者提出了几个问题,似乎很带有挑衅性,我虽然都听不懂,但老者却都冷静地作了回答。然而,这些冷静的回答,似乎更加激怒了红卫兵,招致来的却是更残酷的肉体折磨。皮带、拳头、皮靴和雨点般密集的唾沫更加猛烈地向他的身上飞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那老者似乎也明白了:他的任何回答都是无用的。除非他象狗一样趴在地上,任人拳打脚踢。可是老者的骨气使他注定了不会象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他不再低头,不再说话,也不再举手中的牌子。
“低头,举起牌子来!”红卫兵冲他喊道。
老者使足了残存身内的微弱气力,将手中的牌子愤然扔在了地上。他完全清楚这一掷意味着什么。牌子碰到他面前的一个女红卫兵身体后落在了地上。
红卫兵们沸腾了。那个在饭馆吃了饭不给钱的家伙马上喊:“这老东西竟然敢袭击革命小将!马上把他以‘现行反革命’的罪名扭送到派出所!”
就这样,一大群人,又开始向别外一个地方涌去。我腰上的无名一直在“嗡嗡”的响着,我一直握着它,吴士源的手又一直握着我的手。我们跟在人群的后面,最后看到大批的人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地方。那地方的门前写着几个字:
“光明路派出所”
在派出所门口站了一会,吴士源就拉了我和阿混离开。我们到了一偏僻地方。阿混的整个脸已被涨得通红。吴士源看了看周围没人,便说:“气死我了!”看得出,他也忍了好久,现在终于忍不下去了。
阿混用拳头在墙上使劲地打,说:“刚才我就想冲上前去了。他妈的,那些人真不是人!”
我对吴士源说了那个高瘦青年在饭馆吃了饭不给钱的事。吴士源说:“那个人还是这么一个坏种!恨哥,我看我们可以好好收拾他们一下!”
阿混马上响应,说:“好!”
我问:“怎么收拾?”
吴士源说:“那些人现在把那老人带到了派出所,暂时可能不会对他怎么样。但晚上就很难说了。因为派出所现在也全被红卫兵控制了。说不定他们晚上会继续折磨老人。我想凭那老人的身体,如果再被他们折磨一个晚上,肯定就过不去了。我想我们是不是今天晚上就去?”
阿混马上就说:“行,我看就这么办吧!这些狗日的人早就气死我了!”
我也点了点头。我腰间的无名又“嗡嗡”地响了起来。
晚上大约十点左右的时候,我、吴世源和阿混三人,换上了夜行衣,向光明路派出所出发。到了光明路派出所后面一看,光明路派出所是一栋老式房子,只有一层,房顶上还铺着以前的老式瓦片。我纵身一跃,上了房顶,吴士源与阿混在下面看着我。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屋顶的正中央,揭开一片瓦,开了一个小洞。我将眼睛凑近,恰巧看到瓦洞下面的那个房间里有人。
我向吴世源和阿混做了一个手势。
他们也马上纵身跃了上来。
我们看到房间里灯光很昏暗。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坐着几个人,似乎都很兴奋的样子。房间中央的地板上,斜躺着白天受批斗的那个老者。他的全身都沾满了血,就像是我第一天见到吴士源那样。不过他明显比吴士源那天还要伤得重得多。他全身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似乎也没有力气动了。角落里几个人正在抽着烟,好像是经过一翻剧烈的劳动,然后休息那番样子。其中一个人正是白天主待批斗会的那个高瘦青年。他好像也有点累了,正一个人坐在旁边抽烟,其他几个人在说玩笑话,他也没有掺和。不过昏暗的灯光照得他脸上显出了一副惨白惨白的神情,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我向吴士源他们递了一个眼色。他们马上领会了我的意图,立即向屋顶边缘走去,然后轻轻下了房。
一会儿,就听到了下面的敲门声音。我又从洞中往下看,看屋里有一个人也去开门了。他边开门边骂骂咧咧地嘀咕着什么,似乎很不情愿的样子。我便在他开门的当口,从屋顶向屋中央扔了一块刚才上屋时在地上捡的一块小石子。石子一落地,屋里的人全抬起了头看屋顶。这时,吴士源和阿混也敲开了门,并且顺势闪了进去。我也马上下了屋。
我进了屋子,那开门的人也被阿混打翻在了地。里面的人一看形势不妙,立刻围了过来。我腰间的无名发出了强烈的“嗡嗡”声。我的头脑又是一片空白。
几秒钟的功夫,我的头又清醒了过来。我看到地上也是一片狼籍。好几个人都躺在了地上,不断地呻吟。地上鲜血又溅了一地。那高瘦青年这次却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没有发言,冷冷地看着我。我有点诧异。一般来说,我觉得我的五岳刀法是已经能够应付这一帮人的了。而且上次在饭馆的时候,我也就知道了高瘦青年的确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本领。但这次其他人都倒下了,为什么他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呢?
高瘦青年还是冷冷地看着我。
吴士源和阿混把地上的老者扶了起来。阿混把老者背到了肩上。
我对阿混说:“阿混,你先走,把老人背到安全的地方去。我随后就来。”
阿混说:“好的。”就准备迈动脚。
这时,高瘦青年却发话了:“恨游,又是你!我可真找你找得辛苦了,没想到你却主动送上了门来!”
我看着高瘦青年,说:“你好,没想到你还认得我。这段时间还过得好吧?“
高瘦青年恨恨地说:“托你的福,还过得不错!不过要想这么轻易地把这糟老头子带走,你们可能也想得太天真了!”
说完,高瘦青年一晃身,竟突然向我袭击了过来。
我的无名一挥,立即在我的身旁铸成了一道剑网。从高瘦青年向我袭击的速度,我知道,我今天遇到了一个劲敌。至少这个高瘦青年也和我前一段时间碰到的那个吃了饭不给钱的人,也不是同一个人了。我心中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无名“嗡嗡”的响着。
我一招一招地使着师父教我的五岳刀法。
我只会五岳刀法。十年来,师父让我见识的兵器不少,使过的兵器也不少。但我真正练过的系统的武艺,却只有五岳刀法。
五岳刀法在和我的无名配合时,我基本上都成了一个中立者。
因为主角只是无名。
只有无名才能把五岳刀法的威力使出来。
而我,仅仅是无名使用五岳刀法一种载体。
我的头脑再次空白了起来。我看到的,只是无名骚动的身影。
那身影,仿佛一首诗,一首正在被诗人吟诵的诗。
而那诗人,正是现在的我。
又过了一会,无名寂静了,我的五岳刀法也寂静了。
我停了下来。
高瘦青年已躺在了屋子的一个墙角。
他的旁边有一只断下来的腿。腿的断口正汹涌地冒着血水。高瘦青年则没有了一点声息。
我转过身,吴士源和阿混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将无名入鞘,向他们说:“走吧。”
阿混就背着老者出了门。
半路上,我突然觉得不对,身后好像总有人跟着。我让吴士源与阿混先走,过一会我到吴士源的家里找他们。吴士源他们就先走了。我停在了原地。
奇怪的是,我一停下,身后也仿佛就马上寂静了下来,什么也没有了。于是我又继续前行。但我一迈动脚步,后面就好像老是有人跟着。
我确定我身后肯定有人。
但无名却没有发出“嗡嗡”的声音。
难道这人还是善意的?亦或至少没有恶意?
我干脆站在了原地,一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从我身后的黑暗地方走出了一个人。
那人走到我面前大约十步的时候,无名还没有发出“嗡嗡”的声音。
我判定,这个人不是我的敌人。
因为我刚重回到这个城市,也没有什么敌人。
况且无名也没有给我这方面的提示。
那人走到我面前五步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我发觉这个人相当高大,高脸的络腮胡,很威武的样子。
我们互相看了大约有一分钟,那人终于开口说话了:
“兄弟,好样的。是个爷们!”
我只说了一句话:“你是谁?”
那人回答说:“我就是‘西山老大’。”
“西山老大?红衣会的带头大哥?”我问,头脑中马上就想起了吴士源说的那个被红卫兵杀死了的红衣会成员形象。
“对,没想到我的拙名兄弟竟还知道。多谢了!”
那人向我一抱拳。
我说:“不必,不必,我也只是偶然听到的。不过我想问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西山老大说,“只要与红卫兵作对的,就是我们的朋友。兄弟今晚夜闯派出所,干了本来兄弟也想干的这番事情,也肯定就是我西山老大的朋友了!”
我看着他,他接下去又说:“我今晚就是专门来认识你这个朋友的!”
说完,他又向我抱了一下拳。
我说:“兄弟,我不习惯这些繁文缛节。今晚我们就算见过了。至于能不能成朋友,以后再说吧。”
西山老大说:“好,爽快!我就欣赏你这样的人。我一般住在城东蛇泉路二十号。今后有事的时候尽管吩咐一声。兄弟能办到的,一定办!”
我说:“多谢了。再见。”
“有缘见。”西山老大说。
几分钟后,我追上了吴士源和阿混。我看了看阿混背上的老者,他鼻孔里几乎都没什么出气了。我马上从衣服里找出了几粒出来时师母给的“绝效救命丸”给他喂了下去。一会儿,老者的呼吸就大致正常了起来。
十多分钟后,我们到了吴士源的屋子。
我们把老者放在了吴士源的床上。过了一会儿,老者睁开了眼睛。
他一睁开眼,嘴巴里就立即发出了“咕咕”的响声。吴士源说:“他想喝水了。”我更出门到水管处给他接了一碗水进来,让他喝下。老者边喝边用眼睛看着我们,似乎也发现了我们不是白天那帮批斗他的人。眼神便一会儿也安静了下来。
喝过了水,他说:“你们是?”
阿混说:“我们是把你从红卫兵手里救出来的人。”
老者看着我和吴士源。我和吴士源向他点了点头。
老者向上伸了伸身子,似乎是想坐起来。我连忙上前,扶住了他的上半身。老者的身子还是很虚弱,他边向上探着身子边咳嗽。等坐直了,他说:“真是感谢你们了。不是你们,我想在那些禽兽的手里,我可真活不过今晚。”
我说:“没事的,老伯。我们也是对那帮人的行径看不过去了。”
老者又问:“你们是?”
吴士源分别把我们介绍了一遍。
“你们三个都是孤儿?”老者有点惊讶。
“是呀。”吴士源说,“我们从小就在这个城里流浪的。所以对那些人欺负人的事,最是看不过去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者一边说,一边咳嗽。我说:“老伯,你先歇着吧。今天你也累了。好好休息一会,对你身体的恢复有好处。”
老者便躺了下去。我和吴士源、阿混,就在房间里随便找了一个地方,打起了盹。
第二天早上,老者很早就醒了。我们几个好好地问了一下老者。原来老者叫周清流,是本市文联原来的文联主席,著名作家。但前几天却突然被红卫兵揪了出来,转眼就变成了所谓的“反动学术权威”直至成了后来的“反革命分子”。周老说,他真是没有想到,自己写了一辈子的文章,做了几十年的学问,从来都是以严谨的学术态度著称,没想到最后却已成了什么“反动”人物。真是怎么想都想不通。这几天还断断续续地受到了这么多的批判,让他不仅从肉体上,还从精神上都遭受到了巨大的折磨。他还说,如果不是我们几个,他可能就真的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
我和吴士源都安慰着他,说吉人自有天相,他今后不会有什么事的。
阿混问周老家里还有什么人?周清流说也没什么人了,就还有一个老伴在家里。他们两一直都没有子女,所以也就一直只是两个人生活着。
“没有子女?”我很惊讶,带着诧异的表情问。
周清流说,他原来并不是这个城市的。解放前他和妻子曾在这里和一批文艺工作者搞过一段时间地下工作。后来也生下了一个儿子。但儿子刚生下来几天他们就被人出卖。在无奈的情况下,他们只好将儿子送给了本地天桥附近的一户人家。解放后,为了方便找儿子,他们主动申请到了这个城市工作。不想到了这个城市一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当初托付儿子的那家人了。但他们又不死心,就一直在找,一直找到了现在。
周老说完了,我和吴士源他们都面面相觑。原来前几天阿混说的很多年前找儿子那对夫妇就是他们呀。阿混马上说:“原来是你们呀。很多年前你们来天桥找儿子时,还问过我们呢。”
周清流有点意外,他详细地问了一下当初的情景,后来证实果然当初在天桥附近找儿子的就是他。证实了之后,他有点激动。他说:“没想到我们在十几年前就认识了。”
“这就是缘分嘛。”吴士源说。
后来,我们又想了怎么安置周清流。我们一致认为,他是不能再回家去了。经过昨天晚上的事,红卫兵现在一定还在到处找他,他如果回去,肯定是自投罗网的。问周清流的想法,他也是这样的认为。经过一阵商量,我觉得像他们这样的知识分子,不如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安全地呆着算了。周清流也说:“只要能保全性命就行了。”
吴士源和阿混都是一直在这个城市长大的,而且一直流浪着,也没什么好的去处。后来我突然想:“师父那里不错,与外界基本上是完全隔绝的,不如把他送到师父那里去吧。”想到这里,我就感到很是欣慰。我把想法与吴士源他们说了,他们都说好。我又征求了周清流的意见,他也是喜不自禁,连连说有这么好的一个去处,怎么会不愿意去呢?不过他后来又小心地给我们说了,能不能把他的妻子也送到那里去?
我想这的确是一个问题。一个老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如果没有一个熟悉的人来照顾,也会很不方便的。我们就决定把周老的妻子也一同接来。但想来他们家门前现在一定有很多红卫兵,所以必须要想一个周全的办法,才能把他的妻子接出来。
我们商量了一会,一致认为,现在应该找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去探一下情况。因为我们几个昨天晚上有可能被别人认出来了,去了肯定不方便。
想来想去,吴士源说可以去找找王解。他应该没什么问题的。阿混也觉得可以。这样,在那天下午,吴士源到处打听,终于把王解打听到了。原来王解也在干扒火车的勾当,这几天一直在铁路旁边蹲点。听别人说了后,吴士源说:“这就好办了。我就是专门干这一行的。我一去,保准一会就把他找回来。”
果然,吴士源到铁路附近转悠了不久,就把王解找到了。
王解来后,听吴士源、阿混一说我,当即就把我抱了起来,热情得不行。我们又马上把周清流的事向他一讲,他听完后马上一拍胸脯,说:“不就是打探个消息吗?没问题,包在兄弟身上了!”
说完,王解就出发了,我们几个人在家里等。
在等的时候,我们和周清流聊了聊有关他儿子的事。我们说当初你把儿子送出去后,就没想到在你儿子身上放点什么东西吗?周清流说怎么没想到?我们在他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玉坠。还说他们清楚地记得,儿子出生时,左手肘部还有一块明显的胎记。而且,一般人的胎记都是红色的,他儿子的胎记却是很特别的,是黑色的。所以,只要找到左手肘部有黑色胎记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他的儿子。但现在关键是当初那家人也不见了踪影,现在是想找都找不到了。说着,周清流又叹了一口气。
我们又说起了红卫兵。我还特别提到了那个吃了饭不给钱的高瘦青年。周清流说那人以前是他们文联一个刚分来的学生,叫程天怒。那人没什么本事,在运动前也就只是默默无闻的一个角色。不想运动一开始,他却最早跳了出来。文联的许多老作家都被他整过了。前一段时间他曾到北京去串联了几天,回来后变本加厉,对文联的人更加残酷。
他还讲了一个前几天文联才发生的事。说是文联有一个著名的文学翻译家、也是他最好的朋友步雷,把毕生的时间和精力都凝固在了翻译事业当中。他的一生,纯粹就是在书斋中度过的,从来与外界都是与世无争。但就是这样的一个终生以事业为唯一追求的知识分子,程天怒都没有放过。运动一开始,他就把步雷打成了反革命分子。步雷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一天他和妻子及儿子准备好了,想偷渡出去。但没想到,却在偷渡时却走漏了消息,他和妻子又被程天怒抓了回来,并关在家里,还派了一大群红卫兵守住家门。程天怒在把步雷夫妇抓回来后,就一直对他们进行着非人的折磨。特别是因为在抓住步雷时没抓住他的儿子,程天怒就更是生气。一天晚上,步家大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中间还夹杂着粗野的踢门声。来人就是程天怒带领的一帮红卫兵。他们一到步雷的家,就开始了对步雷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摧残,还对步雷家进行了长达四天四夜的大抄家。步雷爱花,夜间曾叫其夫人打着手电筒,在小花园里进行嫁接试验。这一细节被具有高度警惕性的“革命群众”程天怒发现了,认为他们是在埋变天帐,于是程天怒带领红卫兵挖地三尺,将小花园里盛开的月季和玫瑰,全都连根拔掉。之后,步雷以前写的一些家书也成了重点搜查目标。红卫兵原以为信上写的会是“叛国勾当”,谁知步雷在自己的信上写的竟全是对艺术的真知灼见。红卫兵传看起来,有的甚至读得入迷了,一时竟忘了这是在抄家。但在狂热的政治漩流中,红卫兵是不可能清醒的。何况现实的教育,已使他们丧失了辩认良莠的能力。抄家继续进行着,一会儿,地板被撬起来了。后来,终于从阁楼上传来消息:步雷的“罪证”终于被查获了!
而这所谓的“罪证”,竟只是姑母寄存在步雷家多年的、步雷从未打开过的一只箱子。红卫兵敲掉箱子上的锁,在一面老得已经模糊不清的镜子背面,发现嵌着一张以前另一个党派的领袖的画像。这样,天就塌下来了:“大右派步家窝藏反党罪证!”在震天的口号声中,步雷夫妇被按倒在地,并被勒令跪着。之后的一天上午,步雷夫妇被拉到大门口,站在长板凳上,戴上高帽子示众。四周,是黑压压的沉默着的人群,再后面,是一排排大字报栏。又一天凌晨,步雷夫妇将自己一床浦东土布做成的被单撕开,打结,悬在铁窗横框上。他们在地上放上方凳,并铺上棉胎,以免方凳踢倒着地时发出太响的响声……就这样,步雷夫妇上吊自尽于铁窗两侧。而本市文坛翻译界的一代巨匠,在茫茫长夜中愤然离开了人世。
说到这里,周清流的老眼里也是满含泪水。我们几个旁人也跟着鼻子发酸,最后阿混忍不住还哭了起来。
我说:“我最初一看程天怒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但真没想到他竟坏到了这么一个地步!”
周清流说:“自己就害怕被红卫兵、被程天怒迫害到老朋友步雷的那种惨况。如果那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宁,死也不会瞑目!”
吴士源说:“周老伯,你放心吧。程天怒那小子昨天晚上已被恨哥砍断了一条腿。我估计他可能也活不了了。就是还活着,以后一个断腿的家伙,又能对你怎么样呢?至于你现在的境况,我们一定会为你想办法的。”
正说到这里,王解回来了。王解很兴奋,他说周家现在外面基本上一个人都没有。他在那里呆了好长一段时间,似乎都没发现有人在监视,看来红卫兵对周家似乎是不太顾得上。我们听了都很高兴。但吴士源说:“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晚上过去接周夫人为好。”我们都觉得他的这个提议可以。这样,我们便作好了晚上去接周夫人的准备。在晚上出发前,我们还叫周清源写了一张条子,以方便在找到周夫人后证明我们的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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