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这是批了,还是没批啊?”
张允修拿着辞呈反复查看,他有些摸不准万历皇帝的这个‘准’字。
对此疑问,一旁的张重辉只淡淡说道:“墨批做不得数。”
听到这个回答,张允修松了口气,很快他又好奇起来,问道:“你就不怕皇上真批了你的辞呈吗?”
“不怕。”
“为什么不怕?”
“不怕就是不怕。”张重辉笑道:“保不准,皇上还担心我明天真不去鸿胪寺了呢。”
见张重辉这般淡定,张允修也放下了心,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又问道:“话说,郑贵妃那边你还有联系吗?”
“有啊。”张重辉如实道。
张允修尴尬了一瞬,欲言又止道:“说实话……我看不太明白……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张重辉道:“哪一边都站,便是哪一边都不站。”
“所以……”张允修直言问道:“你到底是更倾向于太子登基,还是福王上位?”
张重辉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怎么看?”
张允修实话实说道:“说实话,我不看好福王,更不看好郑贵妃。尤其是郑贵妃,她不配当母仪天下的太后。”
张允修这番话说的极是认真,张重辉听完后却是大笑了起来,道:
“哈哈哈,看来你对郑贵妃的意见很大嘛,不错,有言官那味儿了。”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张允修严肃道:“像她这种又蠢又坏,空有皮囊女人,除了碍事就是碍事!跟这种人合作,她除了能给咱们添乱,还能做什么!”
“能做的可多了。”张重辉拍了拍张允修的肩膀,道:“事分情况,有些时候,有些事情,还真就得靠这种又蠢又坏的人去办了。”
“伱是说……?”
“别急,还早呢,反正多一条路多一个选择,咱们先吊着她就是了。”
……
时间一晃,到了第二日。
乾清宫。
朱翊钧一大早便醒了,本想再睡个回笼觉,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翻来覆去一番后,他找来陈矩,问了一個问题:
“张重辉今儿去鸿胪寺了吗?”
陈矩愣了片刻,略显尴尬道:“回皇爷,天才刚亮没一会儿,张重辉应该……没那么快到鸿胪寺衙门吧?”
朱翊钧沉默了。
就在陈矩想着这茬过去了时,却又听见皇帝陛下欲言又止地问了一句:
“他会不会……真不来了?”
陈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搞不明白皇帝心思的他只能回答:“皇爷,奴婢这就让人去鸿胪寺瞧瞧。”
半个时辰后,消息回来了。
“皇爷,张重辉去鸿胪寺了,听说他刚一进主簿厅,就把主簿厅的大门给锁上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朱翊钧先是松了口气,又问道:“锁门能有用吗?”
“这个……”陈矩想了想,回道:“应该没什么用吧?”
……
事实证明,锁门的确没用,门板压根隔绝不了言官们的愤怒斥骂。
张重辉的这个锁门非但没用,甚至像是激到了言官们的逆鳞一般。
一时间,往日里静静寂寂的主簿厅外头,聚集了一大堆人,纷纷拍着门板骂里头的张重辉是‘缩头乌龟’。
面对这些斥骂,里头的张重辉一点反应也没有,这般不做理睬,更加让外头的文人老爷们恼火了。
于是乎……
……
当朱翊钧听到主簿厅大门被撞坏了的消息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他就收到了张重辉的再一次上奏。
这一次,张重辉上奏的不是辞呈,而是弹劾奏疏。
而张重辉弹劾的人,则是今日在主簿厅门外闹事的那些人。
弹劾的内容,正好是主簿厅大门被撞坏一事。
朱翊钧还是头一回认真去看张重辉的上奏,这不看还好,越看,他越觉得不对劲……
“陛下,鸿胪寺乃接待外使番邦之重地,今有言官,忘其本职,肆意妄为,视朝廷公物若无物,毁损甚巨,此乃大不敬,大不仁,大不义!
此等言行,何其猖狂,何其无耻!朝廷公物,乃国家之根基,岂容他人随意糟践?此等之行,无异于对天子尊严的公然侮辱,对朝廷权威的公然挑战!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臣虽微末,亦当尽忠职守,护国之利!故,臣张重辉恳请皇上,对今日涉事官员严惩不贷,以正朝纲,以振国威!
谨上!”
朱翊钧很快便看完了张重辉的这道奏疏,看完后,他忍不住皱眉道:
“不是……有这么严重嘛……”
不就是坏了一扇门而已嘛,至于说的这么……罪大恶极?
转念一想,朱翊钧倒也不奇怪了,毕竟这些年来他被言官们骂的更加夸张。
就好比,他自己觉得自己只是腿脚不便而已,却都能被人说成是肾虚。
看完了张重辉的弹劾奏本后,朱翊钧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他转头问起了陈矩:
“弹劾张重辉的奏本有多少?”
陈矩道:“回皇爷,有很多,很多……您要看吗?”
朱翊钧想了想,道:“算了,不看了。另外,传旨下去,把今日堵在鸿胪寺主簿厅门外的那些人,以损坏朝廷公物为由,全部罚俸三个月。”
……
罚俸一事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了,众人眼看拿张重辉开刀不但没有落个爽,反倒还被扣了钱,干脆转头去找内阁讨要说法。
为了躲开这些没完没了的政治斗争,首辅朱赓干脆以身体不适为由,向上递了辞呈,撂挑子不干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回,素来不爱处理人事调动的皇帝陛下,居然破天荒的批准了朱赓的辞呈。
朱赓走了,于慎行接下了这个所有文官们都梦寐以求的首辅之位,然而,他却并没有多高兴。
皇帝陛下一天不罢免开矿一事,他这个现如今的内阁首辅,就注定将要不得安宁一日!
……
朱赓走后,于慎行自然而然,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众矢之的。
一面,是立场的无可奈何,另一面,又不得不去面对皇帝的故意为之。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皇上罢免矿税?”
于慎行还是去找了张重辉,尽管如今他们二人正在风口浪尖上,正是应该避嫌,不能见面的时候。
可即便如此,于慎行还是毫不避讳的去了赵府,且又一次见到了正在玩木头的张重辉。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嘛。”张重辉回答的同时,正拿着小刻刀,小心翼翼地雕刻着手里的长条形木件。
“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了?”于慎行皱眉问道。
“你自己好好想想。”
“我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那你就再多想想。”
“不是……我说这都什么时候了,火都快烧到眉毛上了,你还整天玩这些破木头做什么?”
于慎行是真的急了,他都已经急的焦头烂额了,张重辉却还在那淡定自若的玩木头,这让他没缘由的焦躁不安。
“玩木头怎么了。”张重辉将长条形木件上的残屑吹去后,才道:
“别小瞧了这根木头,这可是我送给皇孙的礼物,可不得用心些。”
“皇孙才多大……”于慎行叹气道:“与其想着攀附襁褓婴儿,还不如想想眼下的局势,该怎么处置吧……”
“眼下什么局势?”张重辉故意问道。
于慎行道:“朱赓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走了,皇上摆明了就是在把我推出来替他挡刀。皇上一日不罢免矿税,我这首辅的位子就愈发动荡。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不想干了,管他洪水滔天,我想回老家种竹养鹤了。”
于慎行这番话说的极是轻松,好像真的随时就要撂挑子不干了一般。
然而,张重辉听完后却是笑了道:“怎么,用不干了来威胁我啊?”
于慎行矢口否认道:“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张重辉笑道:“得了吧,你就是这个意思。”
“好吧。”于慎行也不装了,直言道:“我也不瞒你,我的确不甘心就这么走了,可我也没骗你,要是再这样下去,即便我不想走,也会被逼走!”
“嗯。”张重辉只应了这么一个字。
眼见张重辉这般敷衍,于慎行又急了:“所以呢?我知道你有办法能让皇上罢免矿税,你为什么不愿说出来?难道让那些矿监危害天下苍生,是你想看到的吗?”
“天下苍生?哈哈哈……”张重辉突然大笑几声,怪调道:
“你还真是个有格局的人啊,既然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那要不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于慎行嗅到了不好的意味。
“简单啊。”张重辉甩着锋利的小刻刀,一边甩一边笑说道:
“既是为了天下苍生,那就再来一次改制吧!把世家大族,官绅贵胄们的田地,全都拿出来分给穷苦百姓!如此一来,也就不会……”
“你疯了!”于慎行急忙打断了张重辉的话:“说这种胡话,你简直疯了!”
“咦?”张重辉一脸奇怪,道:“你不是要为了天下苍生吗?难不成在你眼里,穷人算不得苍生?还是说,你真以为穷人之所以会那么穷,全都是因为皇上开矿敛财导致的?”
“你够了太……”于慎行及时打住了,转而问道:“所以,你是支持皇上开矿敛财吗?”
“我当然不支持。”张重辉正色道。
“既然你不支持,那你为什么推三阻四,不肯告诉我怎样才能让皇上罢矿?”
“我什么时候推三阻四不告诉你了?我早就告诉你了啊。”
“什么时候?”
“忘了,不是上一次,就是上上次,要么就是上上上次。”
“啊?等等……”
“记起来了?”
“没……没有……”
“那就是记起来了。”
“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走什么啊!”
张重辉持刀拦住了‘又’要落荒而逃的于慎行,他把手里锋利的小刻刀挥了两下,似乎,在暗示着什么,嘴上更是说道: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皇上这回是铁了心要从开矿上敛财,除非……”
“别说了!”于慎行急的双眼发红,心里更是想着,早知道他就不来找张重辉了!
于慎行还是落荒而逃了,张重辉在后面拿着刀,不紧不慢地追着,一边追一边说道:
“于阁老,法子就只有这么一个法子,另外我记得福王殿下的年纪也不小了,您身为内阁首辅,也该上疏,让皇上抓紧为福王筹谋婚事了啊。”
赵士桢又一次亲眼目睹了于慎行的落荒而逃,尤其当他看到张重辉拿着刀在后面追赶的这一幕后,更是被震惊到了呆若木鸡的程度……
与此同时,于慎行也在揣摩着,张重辉方才话里所言,让皇帝抓紧为福王筹谋婚事一事,究竟意欲何为。
于慎行很清楚,张重辉这是话里有话,指不定又在憋着什么坏点子。
于慎行更清楚,想要罢免矿税,似乎……真的只有那个法子了……
然而,他还是不敢。
张重辉当然知道于慎行不敢,于慎行要是敢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那就不是于慎行了。
然而,不敢归不敢,如果是因为因果,如果是因为自然规律,如果是因为恰好呢?
如果,真的有那么多的如果呢。
……
在这皇帝光顾着开矿敛财,朝局动荡的时刻,内阁首辅于慎行再三思考之下,还是让手下人上疏,请皇帝陛下为福王筹谋婚事。
皇帝陛下得知此事后龙颜大悦,他没想到这些臣子们有一天居然还会上疏一件,让他感到高兴的事。
许是老天爷开恩,竟然在这万历二十七年的中旬,又送给了朱翊钧一个大好的消息!
杨应龙死了!
播州之乱就此结束,这场原本预计最少都要耗费两百万两白银的平乱战争,只用了短短半年多,就胜了。
李如松又一次成为了风光正盛的人物,万历皇帝对这个既能打仗,又能替他省钱的好将领更加爱不释手了。
可李如松已经身有太子太保的从一品官衔了,一时间,朱翊钧还真不知道,还能赏这个爱将一些什么了。
“陈矩,你说除了金银珍宝以外,赏李如松一些什么比较好?”朱翊钧问起了自己的狗头军师。
陈矩想了想,道:“皇爷,李将军如今已有了太子太保的从一品官衔,您若实在想赏他,不如赏他个正一品的太保?”
陈矩以为,自己这个建议是十分完美的,毕竟他看得出来皇帝很喜欢李如松。
如果按以往那些有功之臣来奖赏的话,定是只赏个‘少保’的‘三孤’从一品官衔,或者‘太子少保’的‘三少’正二品官衔。
然而这一次,陈矩却是一步到位,直接提议皇帝给李如松封一个位列‘三公’的‘太保’官衔。
三公的含金量人尽皆知,这是臣子最至高无上的荣耀了,更别提李如松现在还活着。
陈矩觉得,皇帝那么喜欢李如松,李如松又那么忠心于皇帝,不如一次性封个最高的,好让李如松死心塌地的效忠皇帝!
事实证明,陈矩还是不够了解他的皇帝陛下,刚说出这个建议没多久,他就被皇帝骂了一句:
“蠢货!”
陈矩不知道他哪里说错了,亦或者说,他或许也没有错。
他只是忘了一件事,忘了上一个,还活着时,就已经被万历皇帝亲自加封为了‘太师’的那位三公,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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