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七年,八月。
又是一年秋季到来。
伴随着播州之役的结束,此次平乱的主将领李如松再次得胜回朝。
这一次,皇帝陛下不仅再一次亲自接见了这位爱将,还为其加封了‘少保’这一‘三孤’官衔。
除此之外,皇帝陛下还赠予了李如松‘宁远伯’的爵位。
如此多的荣誉恩赏,实在是羡煞旁人,更不提在金银珍宝上,皇帝陛下还另有赏赐。
本就对李如松心存偏见的百官们,对此也只能是心里酸溜,见了面,也只能是对这位桀骜不驯的‘李少保’笑脸相迎了。
……
鸿胪寺,主簿厅。
“呦,叶学士怎么来了?”
看着突然拜访的叶向高,张重辉脸上写着意外,毕竟两人之间,已经有许久没有合伙,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你这主簿厅还真是清净。”叶向高负着手打量四周,看似是在观察环境,实则是在查看有无眼线在此盯梢。
“是啊,人人都在躲着我这个罪臣之后,自然清净了。”张重辉说着,抬手指向了案桌上早就已经泡好的茶水,道:
“坐下喝杯茶吧,这里没人盯着我,不用那么小心。”
叶向高又往主簿厅门外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会突然到来后,他这才肯收回视线,落座在张重辉斜对面的案牍旁。
“连茶都泡好了,看来你是猜到了我会来啊?”叶向高看着眼前都已经放凉了的茶水,端了端,又放了回去:“我不喝凉的。”
“那就不喝吧,反正本来也不是给你准备的。”张重辉无所谓道。
“给谁准备的?”叶向高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答案,转声便说起了另一件事,道:
“李少保现在风光得很,方才我来的路上恰好碰见他进宫面圣,我向他打声招呼,他连看都不屑于看我一眼呢。”
“这样嘛。”张重辉道:“或许他耳背吧。”
“打仗的人怎么可能会耳背。”叶向高说着,声音放低了下来,意味不明道:
“李少保素来不与朝中文官交好,还是你有本事啊,区区鸿胪寺主簿这么一个从八品的芝麻小官,居然能得他亲手送的铺子开东林书肆,真是太妙了。”
气氛突然间沉静了下来,张重辉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回答,但他也大概知道,叶向高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了。
“说来。”叶向高继续说了下去:“你取名字还真是懒,直接把顾叔时的书院名给抄了,你这不是抢他招牌嘛。”
“你告诉太子了吗?”张重辉突然问道。
叶向高满意地笑了:“倘若我告诉了太子,你不就穿帮了?”
“是太子让伱去查的,还是你主动去查的?”张重辉又问。
叶向高如实道:“太子让我查的。”
张重辉再问:“你来告诉我这些是想做什么?拿捏我的把柄?”
“不不不。”叶向高摇头笑道:“我知道你之所以敢这样诓骗太子,肯定是手里还有别的牌握着,虽然我不知道你握着的是什么牌,但……我也懒得去猜。”
“所以呢?”
“所以,让皇上抓紧为福王筹谋婚事一事,是你给于慎行出的主意吧?”
“嗯。”
“你想逼皇上一把?”
“嗯?逼什么?”
“福王一旦大婚,那便将要去往藩地就藩。”叶向高猜测道:“皇上爱子心切,届时一急之下,必然拿出你这些年来,撺掇太子所做的那些……”
“好了。”张重辉打断了叶向高的话,道:“知道就别说出来,还有,是顾宪成让你来跟我说这些的吧。”
叶向高目光微微惊愕了一瞬,点点头:“他猜的还真准啊。”
“他还有什么话吗?”
“没有了,顾叔时他只让我来试探你这些。”
“然后呢?”
“他让我配合你。”
“怎么配合?”
“你问我?不该是我问你吗?”
“……”
二人聊了许久,期间声音越聊越小。
许是说太多口渴了,先前还说自己不喝凉茶的叶向高,竟把茶盏里已经凉透了的茶水,给喝了个干干净净。
时间一晃,到散值时间了。
秉着避嫌,叶向高先一步走了,张重辉收拾了一下东西后,也准备离开。
本以为一人先走,便碰不上面了,谁成想才刚踏出鸿胪寺衙门大门,张重辉就又瞧见了叶向高。
只见叶向高正在同一位三十余岁,气质儒雅从容的中年男子交谈。
此时的鸿胪寺外还算热闹,这种时候要是刻意避开反倒引人怀疑,张重辉干脆朝这二人走了过去,像以往凑其他同僚们的热闹那般,不请自来的上前凑起了热闹。
“叶学士,真巧,又见面了啊。”张重辉客套道:
“听闻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到时候我定让我五叔叔亲自上门给你贺寿。”
叶向高知道张重辉这是故意上来打招呼的,他也十分配合的在来往路过的人群里,表演出了对张重辉的嫌恶之情,冷冷道:
“你五叔虽是我的门生,却也不必如此破费了。”
“哦。”张重辉一改先前的热情,冷淡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破费了,告辞。”
张重辉就这么走了,这一幕落在路过的人眼里,只当他想巴结叶向高不成,恼羞成怒离开。
“叶师傅,方才那位是?”
孙承宗一脸茫然地看着张重辉潇洒离去的背影,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两人是在演戏……
“他是谁不重要。”叶向高果断跳过了这个问题,继续说起了先前交谈着的话题,道:
“所以稚绳,还有一年多就又要举行会试了,在这种时候,你真的要去大同那种风沙弥漫,动荡不安的边塞?你去那里怎能潜心学习,以待来日金榜题名?”
“叶师傅,我都已经快到不惑之年了……”孙承宗微微叹气道:
“说实话……我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更适合当個教书先生。
而且,我其实早就已做好了决定,我已经答应了房守士,去大同继续为他教授子弟。
过两日,我便要前往大同了,在临走之前,我特地来同叶师傅您道个别。”
眼看孙承宗已经有了决定,并且答应了别人,身为老师的叶向高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点点头:“既然你已经做好了决定,那就去吧。”
孙承宗欣慰笑道:“多谢叶师傅谅解。”
“那你,还回来参加后年的春闱吗?”叶向高问道。
孙承宗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再看看吧,我想先好好沉淀沉淀。”
……
乾清宫。
李如松有些庆幸,这次皇帝陛下终于没有再故意灌他喝酒了。
倒是皇帝陛下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高兴过了头,空着肚子连饮几杯酒后,说话都有些大舌头了。
“西南地区频频发生叛乱,实在烦人的很!”朱翊钧醉眼熏熏,一拍桌子道:
“朕准备按内阁所提,将播州拆解为二。分别设立遵义、平越二府,前者归属四川管辖,后者归属贵州管辖。李卿,你觉得如何?”
李如松忙是回道:“回陛下,臣一个粗人只会打仗,不懂这些。”
“哈哈,不懂咱们就不谈这个。”朱翊钧说着又喝了一杯酒,道:“来,喝!”
李如松只能跟着皇帝一起喝,然而皇帝的酒量似乎并不太好,没过多久就开始吹起了牛来。
“李卿,还想要什么封赏尽管说!朕都满足你!”
李如松仍是谨慎道:“陛下已经赏赐给了臣许多,臣已经感激不尽,只求能誓死效忠陛下,不敢再求其他!”
“哈哈,客气了不是。”朱翊钧也不知道是真心实意,还是故意的,笑道:
“既然李卿你不为自己求封赏,那你也是可以为家人求的嘛。”
这样‘体贴’的话,若是换个神经大条些的人听了,估计二话不说就谢主隆恩了。
可伴君如伴虎,这样的话落在谨慎惯了的李如松耳里,却是另一个意思了。
他敢为家人请赏吗?亦或者说,他们李家人受到的天子赏赐,难道还不够多吗?
此次平乱播州,李如松照旧把自己的几个弟弟一同给带上了,上奏给朝廷的请赏名单里,自然也落不了他的弟弟们。
这些,李如松知道,皇帝陛下肯定知道。
眼下,他要是还贪得无厌的给自家人请赏,要么就是贪婪过了头,要么就是觉得皇帝先前赏赐给他们李家人的赏,还不够多!
李如松当然不敢再给自家人要赏了,可他又不能驳了皇帝陛下的这番好意。
一番短暂思索过后,李如松有了个‘两难自解’的法子!
“陛下,此次平叛播州,并非臣一家之功,这不仅多亏了我明军将士们勇猛,更还有其他将领们的出谋划策!
尤其臣麾下有一人,在这一次的播州之乱中,他不仅为臣出谋划策!他还曾多次护臣性命,救臣于危难之中!故,臣想替他讨个恩赏!”
“噢?”朱翊钧突然就不醉了,问道:“你想替一个外人请赏?”
李如松坚定道:“回陛下,他救过臣的命!”
“好吧,既然李卿执意如此,那朕便答应你。”朱翊钧面上兴致寥寥,心里却是极其满意于李如松的懂分寸,他道:
“正好,播州将要被分设为遵义、平越二府,建府初期,当地土民定会因不满而升起诸多事端,朕相信李卿你看人的眼光,就让你推荐的这个人,任其中一府的总兵,替朕分忧吧。”
“臣多谢陛下!”
“此人竟如此得李卿你赞赏,他叫什么?”
“回陛下,他叫秦良玉!”
……
播州之乱结束了,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还是老祖宗的规矩。
又一场献俘仪式,又要举行了。
在蝴蝶翅膀的震动下,时间到了万历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这一天,鸿胪寺又忙了个底朝天。
万历皇帝又一次亲自登上了午门,在鸣赞官抑扬顿挫的声声唱喝下,举行了播州战俘受俘仪式。
杨应龙早就已经死了,然而死了也不妨碍朝廷将他的尸体剁碎。
杨应龙的儿子杨朝栋也被肢解于集市,死壮之惨不忍睹,在这大雪纷飞的年关之际,并无多少百姓想去观看。
万历二十七年,就这么轰轰烈烈,又平平淡淡的过去了。
朱翊钧觉得这一年,相对于他这个皇帝来说,还是比较平静安宁的。
除去各地时不时就会发生的矿监激起民变事件,也除去满朝文官们对他‘砸来’的各种劝谏弹劾。
朱翊钧压根不去在意这些,因为他根本解决不了这些难题,他没有办法捂住文官们的嘴,更没有办法放弃开矿敛财。
因为他需要钱,他爱钱,他太爱钱了。
这一年,朱翊钧开始为自己的宝贝儿子朱常洵挑起了媳妇儿。
这一年,朱翊钧发现,张重辉总算是没再偷懒了,时不时便会传给他一些‘好消息’。
比方说,不久前他才听陈矩说,张重辉把太子给忽悠到了一个,倒卖私盐的黑市。
朱翊钧听到这个消息后,第一个反应居然是:“不愧是我的儿子,跟我一样,都那么爱钱。”
……
万历二十七年过去了,万历二十八年到来。
新的一年到来,本以为新年新气象,然而西南地区,又出事了。
万历二十八年二月,贵州皮林苗人‘吴国佐’集众造反,自称‘天皇上将’。
……
“听说西南那边又出事了,这帮子土司真是没个消停,看来朝廷又要打仗了。”
张允修似乎只是随口一提,更似乎是在感叹着什么。
“这次应该打不了多久。”张重辉淡淡应道。
见张重辉对这场仗没什么兴趣,张允修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听说于慎行递了好几次辞呈,你可知道?”
张重辉摇头:“不知道。”
张允修叹了口气,道:“如今开矿一事闹得越发沸沸扬扬,皇上不理睬言官们的弹劾,言官们只能去内阁闹,听说前两日,于慎行被气的差点给那些人下跪,我看他可能是真不想干了,可他要是走了,咱们今后还能靠谁啊……”
这一次,张重辉没有接话茬,只是一心一意,雕着手里的小木球。
张允修见张重辉不接话,又问起了另一件事:“话说最近……你跟叶向高在私底下,走的好像挺近啊?”
张重辉应道:“嗯。”
张允修似乎对叶向高这个所谓的老师颇为不喜,直言说道:“说实话,虽然我是叶向高名义上的学生,可我不喜欢他那个人,他太阴险了。”
“哈哈。”张重辉笑了两声,道:“实不相瞒,叶向高他也是这么说你的。”
张允修:“……”
张重辉这时已经收起了笑意,他一边仔细雕刻着木球,一边说道:
“师生不师生,喜欢不喜欢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咱们得为下一步考虑了。”
“下一步?”张允修问道:“你是说……服从性测试?”
张重辉点头道:“嗯,布的都差不多了,也该继续了。”
“所以是……要给皇上……‘灌酒’了吗?”
“嗯。”
“万一……”
“就算有万一也没办法了。”张重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难得地严肃道:
“咱们拖不起,皇上也等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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