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之间,一个十四五岁的书僮牵了一黄一白两匹马自林荫下飞跑而来,那书僮待要施礼,刘弘昌道:“对了,鸣鹿,你的马便给文先生代步,你自个儿走回去吧。”
那书僮应了一声,恭敬地站在一旁,刘弘昌飞身上马,笑道:“文兄,走吧!”领头而行。
文子衿也自打马跟上。
往东骑行不久,到得一处华宅巨第,但见大门口摆着两只石狮子,两个侍卫身佩腰刀,衣甲光鲜,手执红缨长枪,雄纠纠的立在大门两边,两人见刘弘昌驰马而来,忙上前施礼叫道:“五王爷,您回来了!”
刘弘昌却不回答,飞身下马,回头向文子衿道:“文兄,到了。”
文子衿抬头一望,见大门上方写着三个大字:“越王府”,不由一惊,心道:“原来这刘弘昌竟然便是南汉皇的五子越王刘弘昌!”他性本豪放不拘,心想既来之则安之,何况这五王爷看来脾性平易,为人甚有气度,且进去喝他几杯再说。
刚进得府来,侍从便上前禀告:“五爷,三爷适才派人过来说,秦王府请了小东楼来唱戏,请王爷过去听戏,五爷去吗?”
弘昌笑道:“你去回报三爷,就说我今天有贵客。改日小王也请了小东楼来唱上几日,让文兄与我众位兄弟乐上一乐。”
那侍从应声而去。
弘昌朝文子衿笑道:“那小东楼真是天生戏才,竟教我数位兄弟都迷上了他的戏。”
文子衿微笑着点头称善。
其时南汉为中国南部国家,都城即为广州,疆域数十州(按:即今两广及云南部分地区),南汉皇帝高祖刘岩,共有十五个儿子,长子刘耀权、次子刘龟图均已早逝,其余十三个儿子均封为王:请小东楼唱戏的便是三子秦王弘度;第四子是晋王弘熙;弘昌便是刘岩的第五子,封为越王;其余各子为循王弘杲、越王弘昌、镇王弘泽、韶王弘雅、齐王弘弼、贵王弘道、定王弘益、辨王弘济、同王弘简、益王弘建、恩王刘弘、宜王弘照,各王分住,各有府邸。
文子衿本是一个穷书生,此时进得越王府,但见檀梁樟柱,金阶玉屏,当真是气派宏巨,堂皇富丽,不免心中感慨:“这越王府美仑美奂,我真如乡巴佬进了城,大开眼界。府中饰于唐代名家吴道子的传世孝子图《吴猛血蚊图》、晋人王羲之的立幅《快雪时晴贴》,从这二幅字画看来,这刘弘昌虽然贵为皇子,却能事亲极孝,更兼风骨清雅,殊为难得。”
弘昌令人摆下酒宴,坚邀文子衿并排而座。
二人对饮了一杯,文子衿道:“贫生不识公子竟是越王,失礼之处,还请恕罪则个。”
弘昌大笑道:“人前是越王,你我是兄弟。但请文兄不必拘礼。”
二人正在饮酒笑谈,忽听“啪、啪、啪”的响了三声,却见一个冠冕朝服的中年文官施施然击掌走了进来,朝弘昌施了一礼,抚须笑道:“敬禀五爷,适才老吴闻有旨酒,香飘珠江两岸,于是啊,老吴掐指一算,便知这酒香出自越王府。我是半夜梦里娶新娘——想得倒美啊,就不请自来了。却不知座上早有贵客,只怕是毛猴子捞月亮——白忙一场了。”文子衿见这文官说话风趣,不禁莞尔微笑,心中却想:“这‘老吴’在越王府不报而入,看来与弘昌的关系非同一般,甚是亲厚。”
弘昌哈哈大笑,朝文子衿指了指道:“这位是我新认识的朋友,文子衿文兄,”又指了指那“老吴”道,“这位是我朝常侍吴怀恩吴先生,小王唤他作老吴,最是有趣不过。老吴快快请坐,先自浮三大白!”文、吴二人互施一礼,吴怀恩便在下首相陪。
弘昌持杯道:“文兄,如此良夜,有酒无乐,便请高奏一曲如何?”文子衿笑道:“但承所命。只是不足之处,还请越王和吴常侍指点一二。”
弘昌微笑不语,吴怀恩拱手道:“洗耳恭听!”
文子衿便自座上站起身来,向前走了数步,六指收放,按宫引商,吹将起来,正是一曲《胡笳十八拍》,笛声委婉悲伤,撕肝裂肠,抑郁似泣,摧人泪下。
这首曲子是描述蔡文姬身在胡地,思念故乡而又不忍骨肉分离的极端矛盾的痛苦心情,本是一首琴曲,只是文子衿常感怀身世,灰心前途,更思念已故双亲,此刻虽在王府畅饮,却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确是曲表心声。
笛声幽幽呜咽而止,三人均似各想心事,一时没有说话。
半响,吴怀恩强颜微笑道:“得闻文兄雅奏,甚是不凡,曲中切切思念之意,令人扼腕长叹。古人常云‘曲表心声’,文兄,你这笛曲中似乎藏有无尽心事,不知为何?”
文子衿心下吃惊,暗道:“不想这吴怀恩竟是知音之人,原来南汉朝中也不尽是不学无术之辈。”
却听弘昌颌首道:“老吴所言极是,小王颇有同慨。”
文子衿又想:“今日方识越王弘昌和这常侍吴怀恩,自已不过一介落弟穷书生,他们虽似折节下交,但始终还不是深交之人,也不必自感身世,扫人兴致。”想到这里,便笑道:“贫生之事,未足挂齿。再为二位吹上一曲《阳春白雪》,莫嫌献丑。”
弘昌点头道:“文兄高技,诚所愿闻!”
二人见文子衿微一沉气,指如弹跳,但听笛声活泼轻快,清新流畅,时而清凉激越,时而春光明媚,便如一派冬去春来,大地复苏,万物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初春景象。二人均不自禁以手击桌,应和节拍。一曲吹毕,二人拍手交赞,弘昌道:“此曲为春秋时晋国师旷所作,‘白雪’取雪竹琳琅、素雅高洁之意,‘阳春’响流泉淙淙、百鸟齐鸣之音。古人心曲,故是不凡,而文兄绝艺,更是令人感佩良深。”
吴怀恩颌首道:“越王说的是极。”微一沉吟,问道:“文兄才高八斗,不知可曾应试?以文兄大才,必当高中!”
文子衿摇头苦笑道:“小弟才艺粗疏,去年中秋曾去应试,原是落弟之人。”
弘昌似想着什么心事,低下头去,俄顷,也摇了摇头,道:“去年考监是崇文使萧益,听闻选录人才大有不当之处,但他与三哥往来甚密,我当时也不便深究,看来是传闻确是言之有物了。唉,此时国家强敌环伺,子民饥贫困乏,如此劣吏,终误我朝。”说着“啪”的一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显然甚是气愤。
吴怀恩道:“今年秋试,五爷何不力争做做考监,以利我朝唯才是选?”弘昌想了想,道:“好,到时我尽力说服父皇。”又向文子衿点头道:“天生我材必有用,文兄,去年不第,今年再来,便算多一年苦读,才智定当更高几分!”
文子衿听到这里,怦然心动,却不禁又想起了百臂神丐九斤六的话:“大盗小偷、盐枭士卒,大伙儿都想争做皇帝……难道也打算与这等畜类同流合污?”心中不由大是矛盾,便道:“好,到时小弟便来碰碰运气吧。”
弘昌点了点头,吴怀恩笑道:“如此我先预祝文兄高中!”说着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三人边喝边谈,甚是投机,忽见管家进来,向弘昌躬身道:“左仆射王翻求见王爷。”
弘昌道:“快请他进来!”管家下去不久,听得一人脚步声甚急,屏外已先说道:“贺喜王爷,王翻有天大喜事前来禀告!”话犹未落,进来一人,也是朝中文官装束,五旬上下,面白微须,见文、吴二人在内,有些愕然,笑道:“吴常侍也在,这位先生是……?”说着望了望文子衿。
文子衿知他们是要谈论机密大事,便向王翻作了一揖道:“贫生文子衿,见过左仆射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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