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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魂谷奇遇记》第二章 梁 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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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梁 祝

第一节 受 托

离春节还有半个月了,知青点里的人们心里像长了草,都想早点回城过节。心急的已早早将采来、买来的蘑菇、木耳、山核桃打包完毕,就等到小队请准假,立即就走人。

吃过晚饭,队里开会的钟声又响了起来,听说小队决算出来了,大概要公布决算结果。

大伙陆续往外走,李刚走在后面,还没出门,衣角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一看是谭丽,便停了下来。等大家都走远了,谭丽从女生住的西屋拿了一个小提琴匣子出来递到李刚手中,低声说了句:“帮我修修”,匆匆看了李刚一眼,脸一红低头走了出去。

谭丽那眼神中有期许,有信任,也有一丝无奈…

回屋打开琴匣盖子,看了看小提琴,李刚怔住了——小提琴的面板裂了长长的两道口子,侧板更是支离破碎…这明明是一只脚踩踏造成的结果,不知因何琴弦却没有断,小提琴下还压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写的是:“小提琴指法练习——梁祝。”

李刚知道,这把琴是杜丽萍的,谭丽时常借来拉拉,不用说,祸也是她闯下的。

他藏好了琴,往小队走的路上默默地想:

这样的琴与其说是修,还不如造一把新的,自己有这个能力吗?要是退还给谭丽说修不好,她不知该多失望。再说,要是连个小提琴都“修”不好,自己丢面子不说,也对不起自己“八级钳工”的名头,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了谭丽的厚望。

他不由摸了摸腰间的短刀——这是他在工厂学工时偷偷做的,用专门锯圆钢的锋钢锯条做刀刃,12.7毫米高射机枪弹壳做刀柄,黄铜板做护手;刀刃用细砂轮精细打磨,布轮抛光。完工后,五寸长的刀刃像镜面一样能照见自己的毫毛,锋利的能刮胡子;配上鲨鱼皮刀鞘,显得古朴厚重,让人爱不释手。为此,还在同学中博得了“八级钳工”的雅号,谐音戏称“八戒”就不雅了。

但钳工和木匠毕竟是不同的工种,钳工能做木匠活吗?

——能!小提琴毕竟是木头做的,老子是“八极钳工”,连钢铁都能驯服,还怕几块破木头。

想到此,李刚释然了,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推开队部房门,一股“蛤蟆头”旱烟辛辣呛人的恶臭扑面而来,混杂着大锅里蒸着马料的豆腥味,差点把他顶一个跟头。

男女社员们不怕热的盘腿挤在火炕上,也有坐在长条板凳上,没占着好位子的干脆坐在磨盘上。会场里只听见嗡嗡的说话声,就是听不清说啥。在招牌似的一阵紧一阵的“倒喉”声中,“姜大烟”好容易倒上来一口浓痰,含在口里半天,好像舍不得吐,但终于还是“啪”的一声吐了出去,立即引来一阵斥骂:“吐人鞋上啦!老不死的大烟鬼,净祸害人。”

昏暗的角落里,传来“二姑娘”的尖利叫声:“兔子!你个倒霉玩意,臭爪子伸那里了,想吃奶找你妈去,别在姑奶奶这里找便宜。”嗡嗡的说话声立刻蓦然而止,随着“兔子”的吃吃窃笑,接着是轰堂大笑,人们好像欣赏到了世界上最值得一笑的大戏。

李刚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好容易找到了知青们,便挤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张有吉队长在煤油灯旁站起来,先咳嗽一声,又大声咳嗽一声,人们才渐渐静了下来。

张队长:“**教导我们(有人小声接道:‘要备战备荒,农业学大寨’)要备战备荒,农业学大寨。今天,小队的决算下来了,大家最关心的‘日值’也算出来了,今年每个‘日值’为四角八分,人均年收入为六十一块,比去年略有降低,原因吗,我就不说了,大家都知道。下面由刘会计将每家每户的总工分数和分得钱数给大家念一遍,有出入会后跟刘会计核对。”

会场嗡嗡一阵又静了下来,刘胜利会计逐一将每家每户总工分数、应分得钱数、扣除口粮钱和各项费用、实际分得钱数大声念了一遍。劳动力多的分得多,劳动力少的分得少,没劳动力的没的分还欠队里的口粮钱,体现社会主义分配原则嘛。

李刚和其他知青每人分三十多块钱,回家路费够了。

知青第一年每人六百斤毛粮是国家无偿配给的,第二年后开始占国家统购指标。因此,在粮食分配上知青不占社员便宜,但队里的总体收入没有因为增加了劳动力而提高多少,知青们在‘日值’上摊薄了社员可分配资源。这就是张队长不便说出口的‘日值’下降的原因。

过了几天,钱分下来了,回家过节的假也请下来了,知青们先后都走了。

李刚对点长赵建华说留下来看家,今年不回去了。点长大喜过望,这样就不用为谁留守而发愁,自己也可以坦然回家过节了。

春节前的十几天里,老乡们忙活着准备年货,杀猪、磨豆腐、做年糕,都没心思干活,张队长干脆提前放了年假。

这样一来,李刚“修”琴的时间又宽裕了许多。

第二节 造琴

李刚最后送走了点长赵建华,回到点里。

静了静心,慢慢核计:“修”琴是木匠活,做木匠活没有木匠工具是不行的,手巧还得家什妙,得借些木匠工具,对制琴应该用那些木料心里也没谱,这事得请李宝林李木匠帮忙才行。

花钱在供销社买了几瓶一块钱一瓶的“橡树春”老白干(用当地产的橡树果实酿造的),晚上没人时拿着小提琴找到李木匠家,说明来意,送上两瓶老白干,李木匠很痛快就答应了。对小提琴研究了半天,也说不清用的是什么木料,如何制作,更无经验可谈,但对本地出产的各种树木品种,材质的软硬疏密,制作家具中的用途等,心得颇多,详细耐心的向李刚作了介绍。谈了很晚,李刚才用木匠工具箱子提着满满一箱子工具回知青点。

第二天,李刚早早起来贴了一锅大饼子,熬了半锅缺油少酱的土豆白菜,草草吃了一些,匆匆洗了把脸,就将小提琴取出来,将琴弦松开解下,小心的用木工扁铲铲开用胶粘接的琴颈、面板、背板、侧板,取下琴码和琴托…用手敲、耳听、眼观、刀削,测试各部分的硬度,其材质和本地那些木材相近,又向李木匠请教,共同斟酌,最后确定:

琴头、琴颈、弦把用“青刚柞”——因其材质硬度高,纹理细密,做出来的活表面光滑清亮;

侧板、琴托用“紫椴”——因其材质软中带硬,年轮界线不明显,不易开裂,易于加工曲面复杂的活;

面板、背板用“核桃楸”——因其材质硬中偏软,里外材质均匀,共振效果好;

音箱总体镶边用“康锻或色木”——因其材质偏软,易于弯曲,加工中不易断折;

琴码、止弦板用“刺榆”——因其材质韧度高,密度大,声音传导性好;

琴弓用“刺楸”——因其材质坚硬紧密,花纹漂亮。

至于材料来源,李木匠家里还有给知青做扁担的青刚柞剩料,紫椴和康椴也现成(每到雨季,当地人用来做木屐穿,几乎家家有备料)。只是核桃楸、刺榆和刺楸都是珍贵木材,没有现成的料。到在大队林场干活的王成义二哥家问了问,这几种木材也都找到了。

破木头的活一个人干不了,请邻居马立本家的二小子马小虎拉帮锯(条件是大饼子白菜熬土豆管够造),将各种木料按事先画好的尺寸一一破开,四面刨光,按各部件尺寸略为放大(长木匠短铁匠嘛),在各块材料上画上“型线”,放在土炕上烘烤两天两夜,让木材干透(保险起见),共备齐了三套料。

检查了一下李木匠的木工工具,缺少几样特殊工具,画出图样,让小虎跑了一趟张家堡子铁匠铺,花五块钱按样定做了大、中、小三种“圆铲”及“V型铲”;托人从公社供销社买来粗细砂纸、木工胶、油刷子和硝基漆(俗称亮油),又从小队饲养员那要来一把马尾。

六天过后,各种工具和木料都备齐了。

李刚将小提琴上的部件横竖各二厘米见方画出格子,每个格子都编上号,用卡尺量出每个格子的厚度,用铅笔记在原件上,作为加工小提琴的基准数据。再用“线锯”将面板、背板、侧板等部件,按事先画好的“型线”,由原料上锯出有大致外型的毛坯。

这些工作做完后,李刚又贴了一锅大饼子,腌上半小盆罗卜咸菜,关上了大门,任谁叫门也不开。

从这天起,知青点房里便传出砍、锯、刨、凿、刮、磨…各种声音,从清晨到深夜不绝于耳。

夜以继日的干了五天,李刚终于挺不住沉沉睡去,睡梦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正午时分,李刚看着刨花堆中的那把还没有上漆的白茬小提琴,心中不由一阵忐忑,从外观看,与原琴没有任何差别,就是不知道拉起来是不是小提琴的声音。

李刚依次紧了紧琴弦,有模有样的将小提琴夹到颌下,举琴弓在琴弦上依次拉了一下,小提琴那特有的声音从琴弦上流淌而出,柔美而清亮,李刚心中一阵狂喜——成功了!十几天的心血没有白费。连满手的血泡也不觉得那么疼了。

李刚平静了一下激动的情绪,按着“小提琴指法练习”小册子教的方法,将练习曲“梁祝”的前几个音节拉了出来(李刚干活累了的时候就拿铁锹把当提琴,练习指法和弓法,半个月下来居然有点模样了,都会揉弦了)。这一拉,李刚发现了问题,高音部有些尖利,声音断断续续的,揉弦效果也不明显,低音部分也有些喑哑。

问题出在那里呢?李刚陷入沉沉思索之中:

“原琴也有这个问题,以前谭丽她们拉的时候就是这个声音,当时自己以为是她们的琴技问题——琴音就像在镜面上划过去一样,发出吱儿吱儿的响声……形象的说就像声音在打滑。”

“声音打滑,对了是声音打滑!”李刚自己笑了笑,对这个比喻很满意。

“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从音源上找原因,如果弓弦与琴弦摩擦发出来的声音就打滑,那么经过音箱共振放大出来的声音也打滑,音色、音质当然不好。共鸣箱内壁过于光滑也未必有益共鸣效果,看来,面板、背板的内壁也要改进。”

李刚首先将弓弦作了详细检查,抽出一根马尾,用手指捏住,再用另一只手拉住一端抽动,发现马尾和人发一样是有分叉的,顺根向梢抽动时光滑,摩擦力小;从梢往根抽动滞涩,摩擦力大。将弓弦上的马尾逐根捋了一遍,发现每根马尾从根到梢都是由外向里排列,也就是说,拉动弓弦时摩擦力大,声音连续,没有打滑现象;推弓时摩擦力小,弓弦与琴弦发生打滑,声音断续无力,会发出吱吱的尖利杂音。

李刚拿过一把新做的琴弓,将一束马尾逐根顺逆均匀地固定在琴弓上,又在弓弦外侧加一小股全逆向排列的马尾,内侧加一小股顺向排列的马尾。这样一来,要加强高音效果,在推动琴弓的时候只要往外侧使力就会增加摩擦力,拉出连续的高音,而不会发生打滑现象,反之亦然。

再用新加工好的琴弓拉几下,音色、音质果然改善了不少,再没有吱吱的滑动杂音。

李刚大喜过望,弓弦的改进成功更增加了他改进琴箱的信心。

他小心的将几个粘接点断开,取下面板和背板,用小圆铲在面板和背板内侧镫出绵密的浅浅的鱼鳞坑,再重新将琴组装起来。

一试音,效果出奇的好,高音部高亢而不失圆润,低音部低沉而不失清晰;手指刚一揉动,琴弦立即回应以优美的颤音。听着琴弦不绝于耳的余音,像喝多了陈年老酒,醺醺然陶醉了。

他迫不及待的将另外的两把琴的备件也依法加工,调音满意后将三把琴一一用满胶粘接组装后,放在炕头上慢慢烘干。

工作告一段落,心情格外好。

将满炕、满地的刨花、锯末、小木块、小板条等木工垃圾收拾一下,堆在灶间的灶坑旁边,往锅里添两瓢水,放上“锅撑子”,把还没吃完的大饼子盛在碗中放在“锅撑子”上,盖上锅盖,往灶坑里塞了把刨花,点火烧起来。没多会,锅里的水就烧开了,顺锅盖的缝隙腾腾往外冒蒸汽。烧完了一大堆刨花,大饼子也腾透了。取出大饼子,又往灶坑里添了两大块拌子继续烧炕。

手捧热腾腾的大饼子,李刚才觉得饿极了,就着咸罗卜,狼吞虎咽的吃了两个,又从锅里舀了小半瓢开水,晾到不烫嘴了,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把水瓢放回水缸,见缸里的水不多了,挑起扁担往村东水井走去。

走了没多远,隔院王成义家二嫂出来倒水,见了李刚大呼小叫的取笑:“李刚大兄弟,这些日子拉谁家大姑娘钻草垛去了,整得灰头土脸,满身草末刨花,累得都眍髅眼儿了。”只见这王二嫂,小个子圆脸小鼻子小眼薄嘴唇,一看就知道是个能说会道的主。

“我想拉你钻草垛,就怕二哥看见揍我。”李刚毫不示弱的回应。

李刚知道,你越不吱声这些老娘们的兴头越大,疯大了的时候能把小伙裤子扒下来示众。对知青们还不太熟,不至于闹的太过头,只是在嘴头上取取乐,逗个闷子。

挑了几担水,水缸满了,李刚头上的汗都出来了,心想:这十几天没日没夜的干木匠活,食无定时,睡不沾枕,连脸都顾不上洗,身上还不知脏成啥样了。

把锅里的水添满,又往灶坑里添了几块拌子,等水开了,炕也烧得热热的,屋里温度上来了。关上房门,把衣服脱光,从头到脚痛痛快快洗了个干干净净,换上干净内衣内裤,穿上不常穿的毛衣,棉衣棉裤,外面套上洗得发白的黄军装,用镜子一照,除了略为消瘦,还是那么英俊、帅气。

将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干净时,天已经快黑了。

小队杀了头老牛,有人在街上喊:“分白面分牛肉”。

李刚到队部将知青分到的三十多斤白面和十几斤牛肉背回来,已经是掌灯时分。

该做晚饭了,李刚将一大块牛肉切成小块,放在锅里慢慢炖,等到牛肉八分熟时,洗几个土豆切成大块放进锅里,加上调料继续炖着,再把吃剩的大饼子放锅里腾上,不一会儿全好了。

在炕上放好炕桌,盛一大碗牛肉炖土豆,再摆上吃剩下的咸罗卜条,倒上半碗“橡树春”老白干,脱鞋上炕,盘腿大坐,右手从衣服兜里拿出红彤彤的**语录本,边从胸口往右上方挥动边放声高呼:“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放下语录本,双手合十悄声低呼:“祝爸爸妈妈春节愉快!身体健康!干杯!”咕咚,一大口“橡树春”下了肚,苦涩辛辣的酒水像一把火,沿着食道一路烧到了胃口里,更像一把把小刀子从喉头一路割到了胃中。有人将烈性酒比喻成烧刀子,真是太贴切了。

急忙吃了一口肉压一压,还是辣,再吃一口肉,再吃口土豆,感觉好多了。

这酒真难喝,但那一路热下去的感觉真好——再来口酒,好像不那样辣了。不到半小时,半碗白酒,一大碗牛肉炖土豆就见了底。

一阵睡意袭上来,李刚将桌子推到炕梢,放下被子,脱了衣服睡在炕中间——炕头留给那三把小提琴。

第二天早上李刚被一阵鞭炮声惊醒,头还是有些痛,心想这橡树春酒真厉害。匆忙洗漱了一下走出门外,迎面看见马小虎挑着水桶去挑水,李刚问道:“小虎,今天几号了?”

马小虎笑道:“李哥你过糊涂了吧,今天是大年三十,明天就过年了,先给你拜个早年:李哥过年好!”

李刚一边回答“过年好!”一边想:真是过糊涂了,不知不觉半个月就过去了,还好琴“修”得有眉目了,看来在谭丽她们回来之前可以完工。对了,得写封信,让谭丽再买两副琴弦回来,还有两把琴没有弦呢。算了,这几天邮递员也放假了,写了也没人给寄,还是过完年再写吧。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刚一边信步往老虎沟走着一边想:今天干点什么呢,昨天计划好了的,怎么想不起来了呢,反正是和树有关…对了,想起来了,是到老虎沟剥桦树皮回来做琴匣。还有到河边采些节骨草(也叫锉草,学名叫木贼,是一种中草药,熬水可以治眼病,晾干了可以当小木工锉用)。

进了老虎沟,走不多远就看见一大片白桦林子。

桦树是速生树种,林子成片砍伐后,次生林树种中就数它长得快,如不加管理几年就成林,但桦木质地脆硬,砍伐后容易浸水纹,做什么都不成材料,在山里只配当柴烧。看那些直径一尺多粗的白桦树,估计这片林子至少有二十多年了。

剥桦树皮很容易,李刚找棵粗大的桦树,用随身带着的短刀在相中的树段上,从下面围着树干横切一圈,再在上面二尺处横切一圈,中间竖着划一刀,顺划痕用刀往两边撬开,拉住树皮用力一拽,整个一圈树皮就剥下来了。

李刚剥了几张桦树皮,看看够用了,便一个套一个的套成一个筒,用绳子捆好,背下山来。

沿途捎带采了节骨草。

回到村里,路过王成义家时,向二嫂要点纳鞋底用的细麻绳,二嫂取笑道:

“还没结婚就给相好的纳鞋底了?那家大姑娘嫁给李大兄弟可享福了。”

李刚回嘴道:“你赶快和二哥‘打八刀’(离婚)再嫁给我,我在家里天天给你纳鞋底。”

“二嫂老了,没那个福气了。”

“二嫂还嫩着呢,捣持捣持背上书包还可以上小学呢。”

“放你的狗臭屁,嘴上抹了肉皮了,油嘴滑舌的。”

李刚接过二嫂递过来的麻绳,道了声谢,就走了。

回到家,每家每户都有的有线小喇叭已经播音了,李刚知道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半,摸了摸炕头,不怎么热了,赶紧往灶坑里添上柴禾,点火烧起来,再把剩饭剩菜放锅里热上。

饭后,李刚取过桦树皮,先将树皮表面用刀修整光滑,再将树皮里侧的韧皮去掉,几张轻薄柔韧的桦树皮就加工好了。

按小提琴匣子的各部位尺寸,在桦树皮上裁下毛片,再用短刀在桦树皮里层最柔韧的部分,切下几条长条做包边用,把麻绳用“穿地骨”汁(茜草根)染成紫色,等干透后用白蜡打过,剪下两段,纫到两根大针的针鼻里,用锥子在毛片上扎眼,飞针走线的对缝了起来。太阳还没落山,已经将两只琴匣底座和上盖做好了。

第三节 除夕夜话

刚想休息一下准备做晚饭,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个**岁的小男孩,脆生生的说:

“李叔叔,我爸叫你到我家吃饭。”

“你爸是谁呀?”

“我爸是小学校长王成礼。”小家伙一点也不怯场。

李刚知道,王校长是困难时期裁减下来的省农业学校的大专生,是本地学历最高的人,王家是中农,过去家境还算殷实。但平素与王校长来往不多,见面点头打个招呼而已,不知为何请自己吃饭,不管怎么说人家总是好意,便跟着小男孩往王校长家走。路过供销社买了两瓶“橡树春”、两斤饼干,给孩子买了一挂小鞭,第一次登门总不能空手而去。

刚到王校长家,王校长便笑呵呵地迎了出来:

“小李,别怪我做事唐突,豪无来由的请你吃饭,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小李兄弟值得交往,值此新春佳节,咱们把酒言欢作个朋友。”

李刚是个豁达的人,见王校长如此豪爽,也就打消了顾虑。

递上礼物,李刚客气道:

“初次登门,些少礼物,不成敬意,请大哥笑纳。”

“呦,我们家一个醋瓶子就够酸的了,怎么又来了一个,你们两个加在一起,还不把人的牙酸倒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从屋里走出来。高挑个子白净脸,浑身上下干净利落,在这山村里算是个出众的人物。

王校长介绍说:

“这是你嫂子,我排行老三,你就叫三嫂吧。”

“三嫂过年好!”

“过年好!”

三嫂将李刚让进东屋。

对面炕的南炕上围着火盆对坐着两个六十多岁的老年夫妇,手里都拿着一根足有三尺的细长烟袋,穿着朴素洁净。三哥介绍是二老双亲,李刚赶忙道:

“大爷、大娘过年好!”

“好,好,好,快上炕抽烟。”说着,大爷将烟笸箩推到李刚面前,并端着烟袋看了李刚一眼。李刚楞了个神,便恍然大悟,忙道:“大爷大娘请先用。”上前接过大爷的烟袋,从烟笸箩里装了旱烟末,递到大爷手里,再划根火柴帮着点上,接着又给大娘敬了一袋烟。老人面带笑容赞道:

“好,到底是知书达礼的人。小英子,还不快给你李哥点烟。”

“哎,来啦。”从门外走进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红着脸拿出一个白铜烟锅、玛瑙烟嘴、尺把长的烟袋,装上烟末,将烟袋叼在嘴里,划火柴点着,用手抹了一下烟嘴,双手递到李刚面前,低着头说道:

“李哥请抽烟。”

李刚被这阵章镇住了,窘在那里,手足无措,接不是,不接也不是,求助地望向王校长。倒是大爷先开了腔:

“孩子,这是我们满族人家接待贵客的礼节——大姑娘敬烟,你不能不抽,不抽就是瞧不起主人。”

李刚赶紧接过烟袋,猛抽一口,立即被呛的眼泪直流,咳嗽不停。

“好了,他真不会抽烟,就别难为孩子了。”这时大娘及时帮他解了围。

大爷笑着说:

“你们那里没见过大姑娘抽烟吧,所谓关东山四大怪,这大姑娘叼烟袋就是第一怪。满族人祖先是渔猎民族,早先居住分散,登门拜访的大多是陌生的过客。为表示诚意,敬客人烟的时候,总是自己先抽一口,再递给客人抽。在我们满族人的观念中,女人要比男人尊贵些,汉族有些地方娘舅对外甥有生杀之权,满族人中只有姑奶奶有这个权利。让女儿敬客人烟,是最高礼节。久而久之,大姑娘会抽烟就不足为奇了。现在,妇女社会地位高了,参加社会活动也多了,大姑娘们都改洋烟或卷烟抽了,一是携带方便,二来也显得文雅些。”

“这第二怪,是窗户纸糊在外。那是因为窗户纸糊在窗框外面,比糊在里面更耐用。将窗户纸糊在窗框的外边,夏天窗框格子不积雨水,冬天不积雪,窗户纸不易脱落,更禁用。”

“第三怪,是养个孩子吊起来。早先,满族男女出外打猎、打鱼时,家里没人照顾小孩子,就把小孩放在桦树皮制的‘摇车子’中挂在树梢高处,以免野兽伤害。”

“第四怪,是公公穿错媳妇的鞋,南方有些地方也把‘鞋’读做‘孩’。这跟我们住对面炕有关,南、北两炕之间的过道很窄,满族女人不裹脚,是天足大脚,跟男人的脚差不多大,晚上睡觉时把鞋都脱在两炕中间的过道上。夜间老公公起夜时,穿错媳妇的鞋也是常有的事。我们满族不像汉族有那么多虚礼儿,老少三辈住对面炕暖和,顶多在两炕之间拉个帐幔隔一下也就是了。对了,我们满族嫁闺女,帐幔杆子和摇车子是必送的陪嫁物,小伙子你不可不知吆。”

老人说到此,一袋烟也抽完了,在火盆沿上磕去烟灰,又装上一锅烟。李刚见了,赶忙拿火柴要给老人点上。老人摇了摇手,把三尺长的烟袋凑到火盆的炭火上,腰不弯,头不低的抽了几下,烟就点着了。

“你已经给我点了一次烟了,礼节已到,就不用总给我点烟了,要是你总给我点烟,一天几十袋点下来,你累不坏,我还腻烦了呢。”

大家一听都乐了。

李刚听人说过这位老人曾读过私塾,有文化底子,一番话听下来,果然是谈吐不俗,说话风趣幽默,不免对老人多了几分敬重。

正说笑着,三嫂过来请到西屋吃饭,李刚看看老人刚想说话,老人摇了摇手,笑道:“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没拘束,我在这屋吃,就不过去搅和了。”

李刚跟王校长来到西屋,见到只有一铺炕,是王校长夫妇的住处。炕中间已经摆上了一张二尺宽,三尺长的炕桌,桌上摆满了六个大海碗,分别盛着:酸菜白肉炖粉条、鸡蛋羹、清炖罗卜牛肉、大豆腐血肠、老母鸡炖蘑菇、小河鱼川“沙半鸡”丸子,主食是粘高粱面烙的红豆馅粘火烧。靠炕沿放了一个火盆,火盆沿上放着一个锡酒壶,烫着一壶酒,桌上只摆了两副杯筷。三嫂和小英子在地下忙着倒酒、添菜,李刚看了有些不过意。

“我们家来客女人不上桌,你别管其他,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王校长将李刚让到炕头,也在对面坐下。

见李刚瞧着六个大碗,王校长笑道:

“满族人冬天常用大碗炖菜待客,可以保持汤菜长久不凉,吃菜喝汤,可以暖身暖心,不易着凉。碗的个数也有讲究,最高规格是八大碗,依次是八中碗,六大碗、六中碗;夏天待客常用六六席,即六道热菜六道凉菜,就不一定全用大碗装了。

兄弟你是我的贵客,本该用八大碗来招待你,但蜗居太小,也没有大八仙桌摆菜,非不为也,实不能耳,还望兄弟见谅。”

三嫂见了笑道:

“说你酸你还拽上了。”

“习惯如此,习惯如此,非故意而为之。”

说罢,与李刚开怀大笑。

席间王校长对李刚提出的问题有问必答,有关本地的人文地理、山川河流、民居民俗、时政要闻、蚕桑农事、邻里关系、家族势力等如数家珍、滔滔不绝。李刚虚心请教,获益匪浅。

二人边喝边谈,李刚终于忍不住向王校长提出思虑已久的问题:

“王校长,**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广大农村的同志要欢迎他们去’。关上门说实话,你们到底欢迎不欢迎我们来?”

王校长沉思片刻,说道:

“李刚,你说一碗粥是一个人喝得饱些,还是两个人喝得饱些呢?”

“当然是一个人喝得饱些。”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于此。”

李刚心下了然。又问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没见社员们对知青有抵触情绪,反而热心帮助我们?”

“我们这里民风淳朴豁达,人们过惯了苦日子,没有你们来也没见富起来,有你们来,也不见得穷到那里去,就像一锅粥加上一碗水,还是粥,何必跟你们斤斤计较呢。况且你们只不过是一群孩子,远离父母和大城市,千里迢迢来到这穷山沟里和他们一起受苦遭罪,那还忍心伤害你们。至于个别心胸狭窄的人,不用跟他一般见识。”

李刚又问了一个最感疑惑的问题:

“听说社员每年的口粮只有三百多斤毛粮,能够吃吗?”

“这得从国家的统购统销政策说起,国家每年按土地面积先征收统购粮,不管年头好坏、增收还是歉收,统购粮的数量是固定不变的。交完统购粮,还要扣除种子和饲料,剩下的按人头分给社员作口粮,如果每人平均分得口粮不足三百四十斤,不足部分国家从统购粮中返还补足——就是所谓的吃‘返销’。”

“因为是按人头分配,大人小孩分同样数量的口粮,那些小孩多的人家就够吃,小孩少的人家就不够吃。村北头老董家,全家六口都是大人,还有四个大小伙子,正是能吃的时候。由于成分是富农,谁家的闺女都不愿嫁给他们,四个儿子都没娶上媳妇,老大董延生都三十多了,还是光棍。家里一个小孩都没有,那点口粮连半年都吃不到,每到青黄不接的季节,就得东挪西借,寅吃卯粮。”

“为了能多分口粮,人们就拼命多生孩子,一家有五六个孩子很平常。实际上是一种短视行为,给社会带来的后患将无法估计。”

两人说话投机,酒也喝得快,不觉都有了些酒意。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古人的话诚不我欺。三哥真知卓见果然不凡,令小弟毛塞顿开,钦佩不已。来,小弟敬你一杯!干!”

“好,干!三哥我很久没有这么痛快的喝酒了!来,小英子,给你李大哥满上。”

三嫂白了王校长一眼,对李刚道:

“你三哥可找到知己了,平时见了我们从早到晚也没几句话,今天见了你,话多的车都拉不完。”

“老娘们就是没见识,没听说话可以用车装、用斗量的,形容话多得用‘口若悬河’,是滔滔不绝的流水,流水。”

李刚见王校长有些醉了,便打过招呼,告辞回家。

大年初一,李刚自己动手,包了两大盖帘的牛肉馅饺子,煮了一些吃了,剩下的放到包米仓子里冻着,随吃随取,够吃几天了。

接着做昨天没完工的活,用做小提琴剩下的木料,在琴匣里做小提琴及琴弓托架、上下琴匣的交连扣和提手,又在一只琴匣刻上:“学友谭丽惠存”六个隶碑体小字,忙活完了已是深夜。看着两只漂亮的桦树皮小提琴匣,李刚满意的进入了梦乡。

初二一早,李刚检查一下小提琴,见胶水早就干了,琴体各处粘得异常牢固,便把琴用砂纸细细均匀打磨,用节骨草将砂纸够不到的沟沟槽槽锉光滑,再用自制的布轮进行抛光。

李刚用美术课时学来的配色知识,先配好和杜丽萍那把小提琴一样的底色,涂到一把琴体上;又调配了略深于那把琴的底色,涂到另一把琴体上,按自己的心意再调出更深一点的颜色,涂到第三把琴体上,干透后用干净抹布蹭去浮色,抛光;再上色,再抛光,直到颜色深深浸入木质纹理之中。

可以上漆了。

做漆活时最怕有灰尘。上漆之前,李刚把屋里屋外彻底打扫一遍,角落里的灰尘也用湿抹布揩抹干净,并重新用废报纸遛了一遍窗户缝。

上漆是个细致活,先将小提琴打一遍底漆,经过一天一夜烘干烘透后,再上第二遍漆,到第七遍漆干透时,整个琴身晶明瓦亮,光可鉴人。依原样仿制的那把琴,不但可以假乱真,与原来的那把琴相比更见其华丽。

李刚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不负谭丽所托,将琴小心的装入琴匣中收好。

李刚又仔细的端详另两把小提琴,觉得上面的漆层光亮得有些碍眼,有一种浮华之感。用细砂纸轻轻在漆面上打磨一遍,用干净白布擦净后,李刚得到了他希望的效果,只见琴身上下色调沉稳凝重,古朴大气,透着一股高贵气质。李刚不知,这种处理手法叫做“回活”,是漆匠们专用的一种工艺。

大功告成,以后几天,李刚专心练琴,除了一些高难度的技法不得要领外,整只曲子已能大略拉下来了。

第四节 梁祝协奏

正月十六,李刚估计同学们快回来了,包了些饺子拿到包米仓子里冻上,准备着他们回来吃。

李刚心情大好,一个人来到生产队场院空地上,先慢慢打了一遍陈式太极拳,头上微微见汗,心说近一个月没有练习,筋骨都有些僵硬了。休息一会,再将少林拳三十六式打了一遍,汗水顺着额头流了下来,口里已经气喘吁吁了。但全身却暖洋洋的,手脚也舒展开了,走路恢复了过去轻盈的步伐。

李刚自打下乡以来,始终保持着体育锻炼的好习惯,他认为:体力劳动虽然也能锻炼身体,但劳动锻炼终究代替不了体育锻炼,劳动时身体动作机械单一,容易使人肌肉筋骨僵硬,动作死板,若不辅助以体育锻炼伸展筋骨,以后就难以纠正,举止行为就真正成了农民动作了,这样的结果他还一时接受不了。所以只要有时间,他都会跑跑步,打几趟拳,即使活再累,也不会放弃。

正月十七,谭丽最先回来了。

进了门,刚放下挎包就急匆匆的问:

“李刚,琴修好了吗?快给我看看。”李刚给她写信说:小提琴修得差不多了,并要她再买两副琴弦。

“你把琴弦给我,再给你看琴。”谭丽忙拿出两副琴弦递给李刚。

“你回屋等着吧。”

李刚拿了琴弦回到自己屋里,将琴弦上到另两把琴上,放入白桦树皮琴匣藏好,然后取出杜丽萍的琴匣走进女生住的西屋,把琴匣递给谭丽。

谭丽迫不及待地打开琴匣,取出小提琴从上到下看了个遍,小嘴美得都合不拢了,又惊诧又疑惑的问道:

“这真是你修的吗?怎么比过去还显得新了?”

“这就叫做‘修旧如新’,说明本人技术高明。你拉拉看效果如何。”

谭丽举琴拉了“梁祝”的前几个音节,立刻激动的说:

“太好了,太好了,比过去还好听,李刚,真谢谢你了。”

看谭丽那难得一见的笑脸,李刚心里美美的,嘴里却调侃道:

“我付出了这么多辛苦和心血,你一句谢谢就完了?老同学,也太吝啬点了吧?”

谭丽脸红了红,抱歉的道:

“高兴的都忘了,我给你带来好多好吃的,都给你,这总行了吧。”

说着,从挎包里稀里花拉倒出一大堆水果糖、花生、地瓜干。

李刚各样抓了点,装进衣兜里,边吃边看谭丽拉琴。

谭丽白净的下颌夹贴着小提琴,半闭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随着小提琴的节奏,轻轻晃动曲线玲珑的腰身,不太熟练的拉着“梁祝”。

看着她那心神贯注的样子,李刚不再打扰她,便悄悄退了出来,准备做晚饭。

将东、西两口锅里都添上半锅水,一口锅下饺子,一口锅烧洗脸水。

工夫不大,洗脸水就烧好了,李刚喊谭丽洗脸,洗完脸好吃饺子。

谭丽匆匆洗了脸,吃了些饺子,又回到西屋,继续拉她的“梁祝”去了。小半天下来她居然一点破绽也没发现,李刚暗道:

“好个粗心的姑娘。”

正月十八,杜丽萍回来了。

谭丽等杜丽萍洗了脸,满脸歉意的把小提琴恋恋不舍地递到杜丽萍的手中,说:

“杜丽萍,对不起!我把你的小提琴弄坏了,是李刚帮忙修好了,还给你吧,你拉拉看,我觉得比过去还好听。”

杜丽萍拿过琴匣,取出小提琴看了一番,又拉了一个练习曲,便不动声色的说:

“果然‘修’得不错,简直太好了。”

谭丽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放下了心中的担子,但心中又莫名的涌起一股失落的感觉。杜丽萍看在眼里,知道谭丽喜欢上了这把‘修’好的小提琴,便把小提琴递到谭丽的手中,对谭丽说:

“我的就是你的,这把琴你可以随时拉,不用问我。”

谭丽喜出望外地接过琴,充满谢意地望了杜丽萍一眼,又沉迷在“梁祝”中。

杜丽萍悄无声息地走进男生住的东屋,见李刚躺在炕上,头枕双臂,眯缝双眼,正随着“梁祝”的旋律轻轻哼着。杜丽萍低声喊了声:

“李刚,你起来,我有话问你。”

李刚知道这事瞒不过杜丽萍,没想到这么快就漏馅了。故意装作不明白:

“不知小生做错了何事,引得杜同学兴师问罪?”

“你少装糊涂,我问你,那小提琴是怎么回事?我的那把小提琴被谭丽踩坏了,根本修不好了,这把琴是从那弄来的?”

“高,实在是高,足见杜同学高明,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的法眼。我坦白交代,是这样——我修不好小提琴,恐怕谭丽为难,就买了把小提琴凑数,谁知还是让你发现了,望请高抬贵手替我保密,别让谭丽知道。”

“看不出,你李大公子还真懂得怜香惜玉,甘做无名英雄,你骗骗别人还行,骗不了我。买一把普通小提琴也不是不可能,但凭你的家境和咱们刚分的那几个钱能买现在这把小提琴吗?告诉你,这把琴的身价至少值三千块。我老师那把琴是他父亲用一千块大洋买的,是意大利产的名琴,现今值三千块钱,但那把琴的音质音色还赶不上这一把呢。李刚,你说实话,这把琴是从那弄来的,如果是别人的,我宁可没有琴拉,也要还给人家,我不能让你犯错误。”说着,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李刚见她急成这样了,道:

“你将这把小提琴说得这样好,真令我老怀大慰。我说‘修’没人信,说‘买’也没人信,只好说‘造’了。对了,这把琴是我亲手制造的,你信吗?”

“我跟你说正经事,谁有工夫和你开玩笑。”

李刚知道怎么说她也不会相信,便走到外边将木匠工具箱子和一些剩余木料拿了进来,给杜丽萍看,

“这你该相信了吧?”

杜丽萍看了看,摇了摇头: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李刚老气横秋地道:

“看来,老夫不用绝招你是不会相信了,请闭上尊目。”

杜丽萍不知他弄什么鬼,疑惑的闭上了眼睛。

李刚悄悄打开柳条箱,取出两只桦树皮做的琴匣,连杜丽萍那把坏了的小提琴也一并取出来。打开一只琴匣,取出留给自己的那把小提琴,听了听隔壁的琴声,和着节拍很投入的拉了起来。

“梁祝”那优美的旋律立即在两间房内回响起来。

杜丽萍闭着眼睛楞了,过了好一会,睁开眼睛,难以置信的看到李刚站在那里,晃着身子,煞有介事的拉着小提琴,琴音悠扬婉转,音质纯净响亮,好像比谭丽正拉着的那把琴还要好。

谭丽走进来,诧异的说:

“怎么有这么多小提琴?”当她看到那把破烂不堪的小提琴时,似乎明白了,忙问:

“杜丽萍,李刚,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刚平静的说道:

“我没本事修小提琴,只好凑合着造了几把,望两位老同学别见笑。”

杜丽萍对谭丽说:

“没本事修,倒有本事造,真不知这算是谦虚哪还是自夸自赞。”

李刚笑着说:

“这里文化生活贫乏单调,若没有音乐调节调节,真不知如何打发这苦闷的日子。你们俩都喜欢音乐,喜欢拉小提琴,如果没有小提琴陪伴,你们连个笑容都没有,整天拉着个苦瓜脸,连带我的心情也好不起来。所以,只好吃点苦,受点累,为你们造琴,其实也是为自己创造一个美好环境。谭丽,这把琴送给你,不知你喜欢不喜欢。”

谭丽有些不知所措,赶紧将手里的琴递给杜丽萍,伸手接过琴匣。

李刚又对杜丽萍说:

“其实,这三把琴都是一样的,只是你原来的琴弓有点缺陷,你用这把新弓试试就知道了。”拿来一把琴弓,递给杜丽萍,并讲了琴弓的特点。杜丽萍一点就明,在小提琴上一试,果然得心应手,音质、音色大为改观,不觉大喜过望。

喜悦之余,看到了桦树皮做的琴匣,觉得既新颖又别致,拿到手里,翻过来掉过去,越看越爱不释手,便对李刚说道:

“我是既得陇又望蜀,这个琴匣换给我好吗?”

“如果你喜欢就换给你,你可不能说我占你便宜呀。”

“你造琴劳苦功高,占点便宜就占点便宜吧,不过你也得给我在上面刻几个字。”

“那好办。”李刚接过琴匣,立即在琴匣一角刻上:“丽萍学友雅鉴”七个隶碑体小字,杜丽萍这才心满意足的笑了。

二女拿着各自的小提琴观赏了一阵,杜丽萍看到自己的琴和谭丽的琴有些不同,便问李刚究竟。

李刚道:

“你们两个性格不同,谭丽性格沉静,配凝重一点的色调较合适,你性格活泼,配华丽点的漆色较合适。至于我老人家,暮气沉沉的,当然色调老气一点更适合于我。”

虽知李刚是开玩笑,二女也深以为然。

杜丽萍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李刚道:

“李刚,以前没见你玩过小提琴,你什么时候会拉小提琴了,还拉得有模有样的”。

李刚拿出那本小册子,一边还给杜丽萍一边胡吹:

“我是天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生就是拉小提琴的料”。

“叫我看看你的手,天才吗,不可能,怪才倒说不定。”

“劳动人民的手有何好看的,夏天撸锄杠,冬天抡洋镐,粗糙厚实,不用看了,不用看了。” 说着将双手背到身后。

李刚越是不让看,杜丽萍越要看,最后还是硬被杜丽萍抓住了,李刚疼的不由得咧了咧嘴,杜丽萍看到了李刚满手还没有完全收口的血泡,再看他乱糟糟的头发,略显憔悴的脸,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一把抱住李刚的脖子,妩媚的双眼流下眼泪,

“李刚,可苦了你了。”

谭丽一声不吭的上来就在李刚脸上亲了一口,杜丽萍见了也不甘示弱地在李刚另一边亲了一口。

李刚叹道:

“古人云:‘最难消受美人恩’,我这辈子,就是当牛作马也报答不了您二位一人一口之恩了。”

杜丽萍开玩笑道:

“老牛,赶快做饭,本姑娘饿了。”

谭丽也凑趣道:

“老马,赶快烧水,本姑娘要洗澡。”

二女嘻嘻哈哈地出去烧水做饭去了。

李刚美得不得了,往炕上一躺,念叨着“且让老夫也享受一下齐人之福。”闭上眼睛,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直到谭丽喊他吃饭,才起来帮着往炕上放炕桌摆碗筷,等饭菜上齐了一看,是杜丽萍用从家里带来的罐头做的红烧肉炖土豆、香酥凤尾鱼,牛肉炖罗卜、素炒土豆丝,主食是烙油饼。

“有肴无酒不成席,咱们喝点酒。”李刚拿出一瓶“橡树春”,给二女生每人斟上一点,自己倒了小半碗。接着煞有介事地举起酒碗,作“早请示、晚汇报”状:

“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又悄声低呼:

“祝二位女同学青春永驻,永远年轻!永远年轻!永远年轻!”

二女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连酒都洒出来了,心中充满了喜悦。

几口酒下肚,杜丽萍问起李刚造琴的经过,李刚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杜丽萍又问那把旧琴上的格子和数据是怎么回事,李刚说是造琴的基准数据。杜丽萍问道:

“你就是靠这些数据造琴的?”

“可以这么说。”

杜丽萍看着谭丽,“怎么办?”

谭丽毫不犹豫,“毁了它!”

二人说做就做,取出那把旧琴,在地上踹了几脚便丢进灶坑烧成了灰烬。

李刚摇头苦笑,

“你们就是不毁掉旧琴,我也不可能再造琴了,我已经在这三把琴上耗尽了心智和灵感,再也不会有那种不眠不休的创作冲动了,那里还能造出同样的琴来。”

杜丽萍和谭丽同声说道:“还是毁了保险。”

三人边喝边吃边谈,其乐融融。

没想到杜丽萍酒量甚好,差不多跟李刚喝得一样多,谭丽则喝了一点脸就红得像抹了胭脂。

谭丽沉静文雅,杜丽萍热情大方,看着二人红扑扑的俊俏脸蛋,水汪汪的眼睛,美得不可方物。李刚不由诗兴大发,吟道:

“芙蓉出水百花凋,

广寒仙子下琼瑶。”

杜丽萍接道:

“金鳞岂是池中物,”

谭丽也接道:

“必借雷霆上九霄。”

吟毕,三人皆摇头晃脑道:

“好诗!好诗!真乃天下之绝唱也!赶快用笔记下来,以便后人传颂。”说罢嗤笑不已。

李刚乘着酒兴道:

“下乡以来,对这里的风土人情,民俗、特产有了一定了解,我编了几个顺口溜,说给两位老同学听听,请不要见笑。”

杜丽萍忙道:

“快说,快说,我们也有几个,你说完了,我们接着说。”

李刚顿了顿,说道:

“ 农家饭

小馇子粥大馇子饭

酸汤餷子餄饠面

牛舌头饼糖三角

粘面干粮白糖蘸

民俗

(1)

窗户纸糊在外

大姑娘叼烟袋

大裤裆布腰带

小孩老头把房盖 (此地盖房子老老小小齐上阵,砌上石头糊上大泥,不倒就是好墙,没有专业泥瓦匠)

(2)

对面炕、俩灶台

夫太眼子房前栽 (夫太:满语烟囱的意思)

公公穿错媳妇鞋

帐幔杆子隔起来

(3)

苞米钎子石头磨

驴拉碾子簸箕簸

烧火做饭抡斧头

苞米仓子柴禾垛”

杜丽萍接着道:

“ 特产

(1)山货

山里红论麻袋

刺嫩芽子野芹菜

核桃榛子软枣子

木耳蘑菇往外卖

(2)野味

柳根子鱼瞎嘎达

喇蛄豆腐炖蛤蟆

野鸡兔子沙半鸡

狍子野猪黑瞎子”

谭丽也接道:

“(3)野果

刺莓果、红樱桃

山梨坨子野葡萄

小草莓、酸叽溜

老虎蓼子带刺揪

(4 ) 药材

穿地龙、穿地血

天南星、五品叶

猪苓细辛刺五加

贝母党参五味子”

三人边喝边聊些下乡来的感触,尽欢而散。

第二天,李刚很晚才起来,见自己的被衬、被头、床单都脏了,便拆下来,准备洗洗。刚将这些东西放进大洗衣盆里,放上洗衣粉泡上,谭丽喊他吃饭。李刚草草洗了把脸,刷了牙,到女生屋子里吃了早饭。

谭丽见到李刚头发老长,便对他说:

“头发该理了,我烧点水,你先洗洗头,等会我给你理发。”

李刚道:

“你还会理发?”

“我爸爸和我弟弟的头都是我理的,手艺不比赵建华差。”点里男生的头都是赵建华理的。

李刚连忙说好,拿了扁担水筒先去挑水,等把水缸挑满了水,锅里的水也烧开了。李刚将头发仔细洗了洗,用毛巾擦干了,抱了个木头墩子坐下,将理发推子和剪子递给谭丽。谭丽接过推子,先将长发推去,理出型来,再用剪子和梳子慢慢梳理。李刚闭着双眼,任由谭丽柔软的小手在自己头发间穿来穿去,别有一番异样感受。

谭丽边理边说:“你的头发怎么像钢丝一样硬?”

“像钢丝才能作冲天一怒为红颜。”

“那不成了吴三桂了?”

“吴三桂虽然是汉奸,但为了‘情’字率性而为,不怕留下身后骂名,却是千古第一人,老夫可比不上他。”

“也相去不远了,请不要谦虚。”谭丽心情大好,跟李刚打趣。

两人边聊边理,很快就理好了,谭丽拿镜子给李刚前后照了照,问:

“满意不满意?”

李刚见头发理得底茬净,中茬匀,上茬圆,发型是当下流行的“刺锅子”型,手艺果然不错。连忙谢过了谭丽,

“谢谢老同学,手艺真不错,以后我们男生的头发就包给你了。”

“给你理可以,要是别人,得看我心情好不好。”

谭丽又仔细看了看李刚的头型,满意的笑了笑,收拾满地的头发茬子。

回到屋子要洗那盆东西的时候,发现已经被杜丽萍拿到外面洗过,晾在院子中的铁丝上。

李刚心中感激,不再客气。见厨房柜子中的包米面子、小馇子都不多了,便装了半麻袋包米,背起来,准备到小队里推磨去。谭丽忙拿了簸箕,面箩、面袋子、挑了装小馇子的水筒,跟在李刚后面,一起去推磨。

到了小队,李刚放下包米,跟饲养员大叔打了招呼,到饲养棚里拉了一头驴,牵进屋子里,给驴套上套包子,驴夹板,绳套,蒙上蒙眼戴上笼套(免得驴偷嘴),再把绳套后面的铁钩子钩在磨杠上,驴就套好了。谭丽用瓢舀了一大瓢包米,倒在磨眼上。李刚冲驴喝了声“架!”,灰驴乖乖的用力拉着磨转了起来,几圈过后,上下磨盘的缝隙中就“刷刷”的流出了磨碎的包米,落到下面的槽子里。等到槽子快装满了,谭丽用小笤帚扫到水筒里,再拿到一边,装在面箩里筛起来,细包米面子落在笸箩里,剩在箩中的是小馇子和包米皮子,倒在另一个口袋里,用簸箕将皮子簸出去,剩下的就是小馇子。

两个人配合,活干得很快,不到一上午,一百多斤包米就磨出来了。李刚卸了驴套,把驴牵到牲口棚里,自有饲养员喂上。

两人收拾东西将磨好的包米面子和馇子挑回青年点。

吃过午饭,休息了一会,李刚和杜丽萍将晒得快干了的被套收回来,两人一人一头,将被套抻了抻,免得缩水后不好缝,折叠起来放到炕头上炕干,就可以缝到被子上了。

下午,李刚和谭丽继续磨包米,一天下来,磨了有二百多斤包米,够全体知青们吃十几天了。

回到点里时,杜丽萍将李刚的被子也缝好了。

晚上没事,三人取出小提琴,在油灯下慢慢练习拉“梁祝”合奏。自此,三人的感情比起别人又亲密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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