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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龙气》第九章 有子飘飘麟阁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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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摸着婴儿的脑袋道:“那二公子就叫‘恩溥’,溥者大也,《礼记》有云,‘溥溥如天’,是个好字。”张元旭忙点头称是,命人记下了。老道又往下摸,当摸到婴儿背脊之时,脸色忽然一变,细细摩挲了一会,摇头道:“可惜可惜了。到底还是伤了筋骨,坏了身气。”接着将张恩溥高高举起,口中吟道:“一道灵符万种情,鱼龙交错日幽明,同根萁荚不相属,七九传胤享太平。”说完便将婴儿交还张元旭手中,转身向府门扬长而去。

张元旭来不及挽留,那老道就已出大门,了无踪影,唯有那几句隐语却始终萦绕在天师心头。后来张夫人听说此事后,特意回山问了师父,江湖上可有这么一位高人。道圆师太根据张夫人的描述,推测出那老道应是和合门的黄龙真人。黄龙真人是和合门的前任掌门,常常云游天下,颇具侠义心肠。可是在光绪十年的时候,据说有一个极厉害的对头带了人上镇龙山踢门,连伤了和合门中佛道两宗共十名高手,弟子死伤无数,黄龙真人也身受重伤。后来不知怎地,那个对头竟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手中输了半招,恨恨退去,这才保住了和合门。但经此一役,毕竟元气大伤,自此江湖上就极少看到其门人行走了。

张夫人回到龙虎山后,把师父所说的一字不漏都转述给了张元旭,知道了那老道不是邪魔外道后,天师才打消了心中的担忧。后来民国建立,江西都督逼宫,天师府移居上海,张元旭又想起那老道的四句诗来,特别是最后一句,“七九”是六十三,难道是指天师只能传六十三代?张元旭自己已是六十二代天师了,膝下唯有二子(后一共育有六子),莫非天师子嗣竟要断在自己孙子一代?因此上对两个儿子更加留意照顾,张恩涪刚一成年便急着帮他寻找合适的女子,均被张夫人给阻挠了。

张夫人却是另外一种心思,想到的是“同根萁荚不相属”,当源自三国曹子建的《七步诗》,是否意味张氏兄弟日后必要反目?虽说是当年约定天师位传嫡不传庶,可这几年张元旭疼爱张恩涪她是看在眼里的,怕将来张元旭不顾约定,她要确保接掌六十三代天师位一定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张恩溥,为此便要加大张恩溥这边的筹码,同时也要尽量减少张恩涪在张元旭心中的重要性,绝对不能让张恩涪早早便成婚生子。故张夫人的枕边风吹得十分起劲,一直到张恩涪都二十好几了,还未娶妻。眼看再熬两年,张恩溥也要成年,只要自己儿子比张恩涪早有孙子,那么张元旭一定会看在“六十四代天师”份上,让张恩溥接掌天师位。

张夫人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千算万算,却万万想不到此时儿子、丈夫还有张恩涪会一起失踪,没有丝毫消息。顿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她嫁入天师府二十年,这个修心养性的功夫却进展全无,依旧是个火爆急躁脾气,若不是看在老管家从张元旭父亲就开始伺候天师府的面子上,早就劈头盖脸打将上去了。

正闹间,门房来报,大公子二公子安然回来了。张夫人忙跑出去迎接,只见张恩涪双目失明,被一个乡下丫头搀扶着,张恩溥倒无大损伤,只衣服撕破了几处而已。

张夫人一把将张恩溥搂入怀中,心肝宝贝地哭了起来,把张恩涪和招娣晾在一边,看都不看一眼。张恩涪已是习惯了被大娘的无视,自顾去安排招娣的宿处。

“等等!”张夫人听见张恩涪吩咐管家让招娣住客房,忙起身阻止道,“我们天师府的客房是招待上宾的,什么时候轮到这种乡下丫头?”她看见招娣额角上的黑胎记,又冷笑道:“何况是个丑丫头。就安排去下人睡的地方,给她腾个铺就行了。”

张恩涪听的张夫人安排招娣和下人睡,急道:“大娘,这位招娣姑娘是……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是爹爹指的婚,还是安排一间客房吧。”

张恩溥也说道:“是啊,招娣姐姐一路上照顾大哥,很辛苦的。来我们天师府就是客人,娘你要好好招待姐姐啊。”

张夫人听见儿子这样说,低声骂了句“胳膊向外拐的小东西”,面无表情地张恩涪说:“天师不在,这里我做主,客房是万万不能睡的,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拉着张恩溥上楼去了。

张恩涪呆了半晌,对招娣说道:“我大娘就是这个样子的,你别见怪。我让管家带你去你住的地方。”说完叫了管家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管家有些迟疑,也低声道:“天师要怪罪的,老头子可担当不起。”

“没事的。”张恩涪道,“爹爹也是很喜欢这位招娣姑娘的,他会同意的。”管家这才过来带着招娣去后园。

天师府在公共租界,是一个独立式带花园的洋房建筑,这种西式建筑在租界内十分平常,多为洋人所建造和居住,但有时其主人也会是些有钱有势的中国人,比如丁香花园、宋家花园、哈同花园等,天师府也不例外。原为英国商人所建,天师府搬迁至沪后,便盘下了这片宅子,张元旭特为此题写了洗心轩的斋名以表其志。那洋房所带的花园不甚大,但布置得却也错落有致,颇有中国传统意味,垒了假山,开了沟渠,养了几尾鱼,种了几株桃树,还修了一个小亭,悬有“洗心”二字匾额,柱子上挂有对联一副:“真山水不须图画,大圣贤皆自奋兴”——这些自然都是张元旭搬入后重新布置的。洋房边上又新砌了一间小平房,连着花园一侧的外墙,一门一窗,墙面与洋房做成一色,连屋顶的式样,砖瓦的颜色,门窗的风格都与洋房做得一模一样,力求风格的统一,虽说与洋房有新旧之别,但还是给人一种一体的感觉。

管家掏出钥匙,开了门,对招娣说:“姑娘你今晚就住这儿,我等下会叫人来打扫布置的。”

招娣惴惴地走入屋中,只见床和桌椅俱全,只不过都遮着白色的布幔,像是无人居住的样子。“这里是……?”招娣问管家道。

“这是我娘的房间。”张恩涪出现在了门口,手中拄着一根长杖,他挥手让管家先离去,然后续道:“在龙虎山的时候我娘就有一个房间,来这里后爹爹特地让人造了这么一件屋子,朝向摆设都没有变。平时都锁起来,只有到我娘的祭日,爹爹才会来这里站一会儿。”

“你娘已经过世了?”招娣不安地问道,“那这位张夫人是你爹爹的续弦吧?”

张恩涪摇了摇头:“不是的,大娘是正室。我娘是龙虎山脚下的村姑,我爹爹甚至连名分都没有给过她……”说到此处,他不禁低下了头。

“哎呦呦,又在背地里说我什么坏话啊?”张夫人尖锐的声音突然在屋外响起,倒把屋里的两人吓了一跳,“你爹爹和你娘一夜风流,才有了你这小鬼。你也找了个乡下丫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张恩涪转身向外说道:“大娘,这是我娘的房间,爹爹也说过,您还是不要进来吧。”

“哼,我才不要进这鬼屋子。”张夫人一脸的厌恶神情,“我是来找你问问天师的情况,怎么会和你们分散的?还有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你且跟我来。”说完拉起张恩涪手中的杖子,握住了将他带到了花园的小亭里。

这时,管家也带了两个女佣前来打扫房间,招娣只好先走到屋外,耳中听得亭子那边越说越大声,似乎有些斗口,忙跑过去看。

张夫人见招娣过来,气呼呼地对坐在石凳上的张恩涪说道:“你爹为了救你生死不明,你倒带了个女人回来,真该天打雷劈,瞎了双眼算是便宜你了!”说完,头一扭便回洋房里去了。

招娣忙握住了张恩涪的手,只觉他双手颤抖不已,显然已是气愤至极。

“我没有害爹爹,我不是丧门星!”张恩涪口中不住地喃喃道,“爹爹会平安回来的,招娣,袁先生说爹爹会平安回来的,是么?”

招娣紧紧抓着张恩涪的手,低声安慰道:“你爹爹法术高强,一定没事的。倒是你的眼睛,得想办法治才行啊。”

“唉,我的双眼已经变成了木头,还有的救么?”张恩涪迟疑地道,“招娣,我一个瞎子,也不能给你什么,你……你还是回镇上去罢。”

“大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招娣的声音倒是十分坚决,将张恩涪的手指放到自己的额头上,“你眼睛瞎了我就照顾你一辈子,我都肯为你死过,你又怎么能抛下我呢?”

张恩涪摸着招娣的额角的伤疤,那是昔日撞柱所留下的印记,想起那里也是招娣心病的所在,心中不由得波澜起伏,感慨万千。“唉,那颗太白珠不知被谁拿走了。否则用来将你脸上的胎记磨去,倒是一件美事啊。”

“没关系,你看不见的话,自然也就不会嫌弃我的胎记了。”招娣蹲下身子,将脑袋依偎入张恩涪的怀中,“大哥,我已经没有家了,你再不要我的话,那我在这个世上就无依无靠了。”

张恩涪也紧紧抱着招娣,轻声道:“不会的,招娣,我不会不要你的,你永远是我张恩涪的妻子!我会疼你爱你一辈子。”

两人正情浓时,忽然后面传来张恩溥的声音:“哎哟哟,我可什么都没看见。”招娣忙站起身来,走到一旁,脸上绯红一片。

张恩涪也觉得不好意思,但总是要做出大哥的样子来,强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问道:“有什么事么?”

“不好了,日本人来了。”张恩溥上前,搀起了张恩涪,“娘正在厅里接待着呢,我们去听听,招娣姐姐你就在这里吧。”

招娣答应了,关切地对张恩涪道:“你要小心哦。别再和大娘争执,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当的。”

“知道啦,我会照顾好大哥的。”张恩溥一面大声答应着,一面拉着张恩涪就跑。两人来到厅外,悄悄地将耳朵贴在窗上,偷听里面的谈话。

就听见佣人上了茶,接着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天师怎么不出来见我们?我们可是有袁大总统的手谕的。”接着便是张夫人的声音,似乎有些气愤:“天师有事不在府中,两位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的。”那个声音又说道:“袁大总统是派我们来是想问问天师,那件事办得如何了?”张夫人答道:“那就请特使回去转告大总统,天师已经有线索,相信很快就能成功。”

“不会吧?”那个声音似乎特意要与天师府作对,十分令人讨厌地继续说道,“可是日本方面也给大总统传来情报,似乎天师已经失去了联系。现在那件事的线索就落在一个名叫袁度的人身上。我们也曾问过宫里的老人,那个袁度在十几年前可是天下赫赫有名的第一神算。天师要从他的手里拿东西,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吧。”

“你!……”张夫人显然已是气急,但看在龙虎山前途上又强行按捺住。

张恩溥悄悄将窗推开一条小缝,往里望去,只见母亲坐在堂上,双目圆睁,柳眉倒竖,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在客座上坐着的是一个穿着西装,戴着黑框圆眼镜的中年男子,身材微胖,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像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上层人士,可不知怎的,在张恩溥看来,那个人的身上,不停地散发出一种气息,令人感到十分寒冷与压抑。在那个男子身后是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低头垂手而立,看不清样貌。

张夫人定了定神,继续说道:“那袁总统是什么意思呢?”

中年男子扶了下眼镜,笑着说道:“袁总统念在天师祈雨有功,特宽限一个月,若过完年还是一无所得的话,那么总统只好把这件事交给别人了。”

“交给谁?这天下除了我们龙虎山,谁还能帮袁总统?”张夫人有些不信,“难道袁总统还能请得动隐居深山的各大术派头脑不成?”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笑道:“那些世外高人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自然是求不到的。但要是说风水堪舆占卜星象之学的话,天下除了袁度以外,难道就没有旁人了?日本的朋友已经帮我们找到了隐居山林的诸葛世家,而他们现在的族长诸葛清源也已经答应了大总统出山相助,再加上我身后这位,难道还会输于天师么?”

“是么?”张夫人冷笑一声,“有没有本事,一试便知。”将手往桌上一拍,面前的茶盅盖碗陡然飞起,朝着那男子身后的黑衣人激射而去。

那盖碗飞到一半,突然“啪”地一声,炸了开来,接着“叮”地一声,张夫人面前的茶盅上插了一枚十字形飞镖。用飞镖打碎盖碗不是难事,打中茶盅也不甚难,张恩溥自忖也能办到,但是茶盅乃是瓷器,飞镖居然能够插入而不碎裂,这份力道的掌握真是匪夷所思。张夫人脸色一变,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道:“果然是高手,真是真人不露相。”

黑衣人不发一语,依然低着头。中年男子笑道:“这位铃木聪先生是甲贺家长老之子,自小修炼忍术,本领当不在天师之下。张夫人如今可信了?”

张夫人乃是姜桂之性,老尔弥辣,大声道:“来来来,我岂会怕了你不成?莫要欺我龙虎山无人。”

中年男子始终保持着脸上的微笑,缓缓说道:“天师夫人息怒,如今的时势不比以前,南方诸省都有反意,大总统也正非常着急,如今我们首要任务还是确保住大总统的地位,这才对龙虎山的未来有好处啊。”

张夫人沉吟了一会,咬牙道:“好,就依大总统所言。等到大年初一一到,龙虎山即刻不再参与此事。”

“好好好。”那男子站起身来,低首行礼道:“我们叨扰了这么久,也该告辞了。”

张夫人也站起身来,兀自满脸怒容道:“恕不远送。”

那男子走到门口,忽然回头说道:“还有一事忘了告诉张夫人,袁度已经南下杭州,他手中有一翡翠黄雀,乃是寻找那事物的关键之一。他身边有一高手暗中护卫,还请天师要多加小心。”

张夫人冷哼了一声,说道:“理会得。你也转告诸葛先生和日本人,让他们也小心些。”

两位访客走后,门房又送来拜帖,原来是前日里拿着天师的名刺曾来借宿并打抽风的那个姜志清又来了,还带着礼物前来拜访天师。张夫人正在气头上,便对门房说:“天师还未回来,你告诉他过两日再来吧。”一口回绝了。门房依言去了,不多时又回转来,说是那姜志清问府上是不是有什么难事,他在上海也有些道上的朋友,可以叫他们来帮忙。

张夫人本想再打发一次,但又改变了主意,吩咐门房请了姜志清进来。

(回目诗句出自[宋]张伯寿《临江仙》:“天上姮娥元不老,人间紫府长春。朱颜鹤发更清新。观音常自在,水月净无尘。有子飘飘麟阁像,有孙庭下诜诜。他年看取递成名。进封加上国,荣拜太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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