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七路昙花(一)
安排既定,陈胜即坐定陈县张楚王宫之内,等待各地大捷之消息。.
葛婴奉陈胜之令,往南兵发九江。行至新阳,派人招降城守,城守不降,葛婴起兵攻打,数日拔之。部下吕臣谓葛婴道:“昔王翦旧部多居于此,根基颇固,恐一时难定。不如且留末将镇守,若敌人有变,我即遣兵弹压,可免生患。”葛婴然其言,留吕臣驻守新阳,自仍引军东行。一路溯江而下,进兵甚为顺利。大江两岸,本属故楚之地,民心向楚,闻陈王兴楚伐暴,皆争而应之。
不日兵至东城,扎下营帐不就,有军士来报:有一年轻人来访。葛婴允之。年轻人被带进帐中,葛婴见其一副儒生打扮,却戴一竹笠,以青巾掩住面目,顾盼之间有龙凤之姿,不禁奇道:“足下何人?因何来访?”那青年看看左右,葛婴即令从人退下。那青年缓缓说道:“将军不记得当年国灭之时,一同逃难之旧人否?”说着,缓缓掀起遮面青巾。葛婴大惊,定睛看去,不禁失声道:“襄疆公子?足下乃楚王后裔,快请上座。”说着,引襄疆坐至帅案之后,纳头便拜。襄疆连忙将其扶起:“当年逃难时,我与将军一见如故,交情甚厚,后因避乱离散,别有年余。今复得见,怎不令人欣喜?再说我乃灭国之人,又与将军患难与共,足下何须如此大礼?”
葛婴起身,恭声与之道:“大将军陈涉兴楚伐秦,早欲寻楚王之嗣以立,今若得以见君,其心必喜也。公子远来,军中不便,且请公子下去沐浴更衣,末将当准备一下,为公子接风。”见襄疆点头微笑,既令人安排去了。
葛婴将裨将召平招来商量欲立襄疆为楚王一事。召平乃广陵人氏,素来忠厚,闻之思虑再三,劝葛婴道:“此大事也,宜先禀明大将军,审其意方可行之。切勿轻率。”
葛婴道:“吾与大将军至交,知其心思。迎立楚王,本是大将军之意。”遂不待陈胜之命,擅自拥立襄疆为楚王。
两日后,有军士送来陈胜文书。葛婴接过一看,内有“张楚王”字样,始知陈胜已称王,不禁大惊,急招召平入内商议。召平道:“陈王即位,应天顺民,将军宜早斩襄疆,以示谢罪。将军与陈王交厚,量王必赦之。”葛婴见事已至此,只得派部下杀死了毫无防备的襄疆,遣使将首级送往陈县谢罪。
却说陈王方进王位,闻得襄疆又立一王,甚是不悦,本欲兴兵问罪。待葛婴送襄疆首级至,陈王始觉心宽,欲回书安抚。却有司过胡武,因与葛婴有隙,趁机谏陈王道:“葛婴自恃勇力,无上下礼节,常有不臣之心。立襄疆之事,想是葛婴有心与大王争功,欲使大王失民心于楚,有意如此。若不然,迎立楚王,此非俾将可以为之,怎敢不禀大王而擅自行事!今既已背大王,足见其居心,请大王治其罪过。”陈王道:“葛婴随寡人起兵大泽,军功赫赫,虽有过失,却也献冒王之首示罪,怎可降罪?我量其无反我之心。”胡武道:“葛婴因见大王民心所向,度时机未至,故不敢公然与大王为敌。今若纵之,养成势力,必成心腹大患。”陈王闻之有理,乃道:“葛婴勇冠三军,恐难力擒。”胡武道:“臣有一计,除葛婴易如反掌。”陈王问道:“计安出?”胡武道:“大王可先发一诏,赦其罪,居旧职,以安其心。待事稍定,再发一诏,称秦兵来犯,征葛婴回陈都议事。其时,大王假设一宴接风,橱中多伏刀手,于席间擒之,兵不刃血,可除葛婴。”陈王颔首,遂依其策。
葛婴闻陈王免罪,笑谓诸将道:“我料陈王必不欺我也。”遂心安。过了些时日,又接得第二封书信,称秦三川郡守李由,发兵二十万犯陈都,召葛婴、周市、邓宗回陈议论军事,务必火速归来,助寡人退敌云云。葛婴不知是计,遂留召平守于东城,自引五百轻骑,星夜驰回陈都。有侍者来迎,言陈王自在宴厅为葛婴设酒接风。葛婴闻之,赶至宴厅,与周市、邓宗二将昂然而入。尚未就坐,忽刀斧手四下蜂涌而出,持械往葛婴身上便砍。葛婴措手不及,顿时被乱刀砍为肉泥。可怜赫赫猛将,战功无数,未死在战场之上,却惨死在自己人的阴谋之下。周市、邓宗二人惊悚战栗,跪拜于地。陈王转出,令人枭葛婴之首示众,扶二将起身道:“葛婴谋反,擅自立王,此事自与汝二人无关。汝二人皆寡人心腹之将,何须惊惧。”乃令赐酒与二位将军压惊。二人惶惶饮尽,拜谢而出。周市谓邓宗道:“葛婴虽然不该自作主张,擅自立王,但既已杀之谢过,罪不当死也。陈王好听馋言,猜忌功臣,吾等身危,当寻机早避之为上。”时吴广、邵骚寻视诸县方归,闻得葛婴被杀,皆嗟叹不已。陈王既诛葛婴,闻其部下言召平力阻葛婴立王之事,赞道:“真忠臣也。”遂封召平为骁骑校尉,以葛婴之军尽属,使攻广陵。是为秦二世元年九月之事。
三川郡,因境内有黄河、雒水、伊水三条河流而得名。假王吴广,率主力进攻三川郡治之所——荥阳。此处既是储粮重地,又是水运转运枢纽。大禹于荥泽分大河为阴沟,引注东南。魏惠王开鸿沟,在荥阳北开口(荥口),引黄水经圃田入大梁。秦始皇疏鸿沟以通淮、泗,漕运淮河南北粮食至荥阳敖仓。中原粮草多由荥阳输往关中和北部地区,因此荥阳自古有“两京襟带,三秦咽喉”之称,几百年来一直为兵家必争之地。
时三川郡守为秦丞相李斯之子李由。李由儿时起便与扶苏相交甚好,一同拜在蒙恬将军门下学习兵法,但他与扶苏的性格却十分不同。他性格冷峻,沉默少言,心思缜密有城府,行为举止颇有其父李斯之风。得知义军攻下淮阳,李由立即派人飞报丞相李斯:“贼军十万已到许县,日夜可达荥阳,城内25000名士卒日夜铸兵器,加固城墙,挖拓城河,防哨巡守。无奈兵力悬殊,存粮也只可用数月。望速派兵增援。”李斯立即向二世呈奏。正在咸阳宫取乐的二世一听,竟吓得丧魂落魄、六神无主。问计于赵高,却被赵高以地方郡守以此为名骗取钱财的理由蒙骗过去,二世遂继续他的及时享乐计划去了。
李由知道形势严峻,就亲自带兵防守。为稳定城内秩序,他组织百姓协助守城,令掌管治安者加强检查,防止奸细混入城内。
不日,吴广率劲卒十余万集于城外。吴广会众将于帐内,商议攻城。吴广手扶宝剑。巍然趺坐于帅案后,看着帐下诸将森然而立,面上不由露出一丝微笑。称王道寡,号令天下,这种感觉才是大丈夫嘛。虽然现在我还是个“假王”,拿下荥阳之后,陈王论功行赏,该把这个“假”字去掉了吧。想到这里,吴广面上露出和蔼的笑意,缓声道:“荥阳乃天下咽喉要地,敖仓为天下第一大粮仓。本王以为攻下荥阳就等于扼住暴秦的咽喉。以此为根基攻略咸阳当可无后顾之忧,诸公有何攻城妙计?”
帐下众将交头接耳议论一番,却无人出来答话。吴广心头焦躁,但其人最善一个“忍”字。虽心有不予,但仍隐忍再三。高声喊道:“诸公稍安勿躁。我等苦秦已久才揭竿而起,军威烈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全赖诸位将士用命,谁有好计,说出来大家参谋一下嘛。若依计攻城而下,献计者赏金千两,官升三爵!”
帐下一人踏步出列,昂然立于帐中,也不躬身,只将手向上一拱,然后扫视左右诸将一番,大喝道:“大丈夫有话就说,何必在帐下鸹噪,作此妇人之态!”
见诸将无语,此人转过身来面向吴广,粗声道:“这荥阳城池坚厚,背靠大山,护城河既深且宽,守将李由据说乃蒙恬弟子,用兵如神。我军远来,兵力疲惫;且并无携带攻城器具,倘若贸然攻城,必损兵折将。末将以为,如假王能率步卒围荥阳而不攻,牵制李由,由末将率领战车和精骑,直取咸阳,大业可成!假王意下如何?众位将军以为如何?”说罢,也不看账上吴广,只是左右扫视诸将。
此人乃帐下先锋大将田臧,齐人,自称是齐王后裔。大泽乡起事后,投身陈王帐下,冲锋陷阵,颇有战功。此次陈王令其跟随吴广出征,一路攻城拔地,也算能征善战。但他好大喜功,一向瞧不起吴广的宽仁。此人好勇斗狠,泼皮无赖,在将士中间散布谣言,拨弄是非,浑水摸鱼中倒也拢了不少人心。吴广虽略有耳闻,但在用人之时,隐忍不发,所以田臧今日如此骄纵。
吴广皱了皱眉头,看下首各将,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有的沉默不语。刚想呵斥,又转念一想,暗叹了一口气,看着田臧缓缓说道:“田将军之计奇正相间,的确高明。然我军深入敌中日久,军中粮草已是不多。如按将军之计行事,怕将军未到咸阳,已是人困马乏,如何能战?将军思虑有欠周详啊,莫怪本王不纳将军之计!”吴广将“本王”二字说得极重极慢。见诸将点头,吴广长身而起,肃声说道:“得了荥阳,不但我军后勤无忧,对陈王大业亦是大有助益。荥阳敖仓,必须拿下!”顿了一顿,吴广拿起令箭,大声喝道:“诸将听令!军需官,多备饭食,今夜本王犒赏三军,每个军士必须吃饱,不得克扣!违者斩!各营加强巡视,防秦军前来偷袭!诸将回营后检查军械,砍树伐木,多造攻城器械,不得有误!明日一早,开始攻城!违我王命,贻误军机者,格杀勿论!”
众奖轰然称诺,回营准备去了。那田臧恨恨而退,回营之后,并不准备,却让军士取酒,边喝边骂“吴广匹夫,无用之辈,不纳我金玉良言,当众辱我,此仇早晚必报!”军士惧怕责打,不敢靠前,田臧一人喝个大醉。
第二天黎明,城外鼓角震天,楚军潮水般涌到荥阳城下,箭如飞蝗射向城内,并强渡护城河架云梯攻城。李由指挥守城将士勇猛还击,滚木礌石之下,楚军死伤无数。死者的血染红了护城河水。一度攻入东门的楚军终因田臧军姗姗来迟而入城未果。吴广大骂田臧,要将其斩首,却被众将以大战用人,斩将不祥的理由拦下了。一连几天激战,双方伤亡惨重,因为粮草不济,楚军只得撤回淮阳。将战报上报陈王,等待支援。
陈胜得报大惊,苦于身边无将,即令征集天下豪杰商议援助吴广。不几日,军士报曰有一人自称上蔡蔡赐前来献计,陈王急令招入。但见一峨冠博带的老者带着一条仪表堂堂的大汉进到宫内。陈王赐座后急问计于蔡赐。蔡赐指了指身后侍立的大汉说道:“陈王勿忧,此人周文,乃陈之贤人。尝为项燕军中“视日”(见附录),先前与仆同在春申君门下。知兵善谋,实为不可多得的大将之才啊。大王可令周文为将,率军援助假王。”
陈胜大喜,但又怕所托非人,遂问周文道:“荥阳重镇,李由多谋,假王率十数万大军仍不能克之,不知将军计将何出?”
周文迈前一步,躬身为礼,说道:“请大王允我图说之。”陈胜令人展开舆图,周文跪在图前,沉声说道:“荥阳,古之险要也,非为一二日之功可下之。虽是如此,大王勿以为忧。伐秦要道有二:一为函谷关;一为武关,非是荥阳也。故荥阳虽然险峻,但可绕过而径取函谷关,函谷关一破,便可直抵咸阳。既得咸阳,荥阳自降矣。今李由虽可为守,却不能出城一战,无可惧也。大王可着吴王深沟高垒,勿与为战,可派在下绕道分取函谷关与武关。从武关进兵咸阳,地势险要,故宜为虚,以牵致秦军;函谷关虽险,一旦破之,便可直捣咸阳,秦皇可擒,天下可定也。”
陈胜拊掌大笑道:“寡人得将军之助,天下可定!”遂欲拜周文为将,率军西进。周文急忙推辞道:“蔡先生之才远胜于我,愿大王以蔡先生为将,余为辅……”蔡赐起身连连摇手道:“绕了老朽这把老骨头吧。仆不愿天下百姓受暴秦苛政折磨,荐将军于大王,老朽心愿已足,退隐林下,悠游山水,了此残生。”
陈胜连忙起身,握住蔡赐双手道:“寡人得先生和周将军,如鱼得水。先生不必退隐林下,我拜先生为上柱国,留在朝中辅助寡人,此乃天下苍生之福。愿先生莫辞。”
于是封蔡赐为上柱国,号房君;封周文为上将,取道函谷关,率军西征。同时令已经攻下南阳郡的宋留,率军离开南阳,取道武关,进攻关中,与周文互为呼应。
附:“视日”一词,以前在包山楚简和江陵砖瓦厂楚简中数次出现,学者多有讨论。在刚出版的《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四)》中发表的《昭王毁室》一篇,又见有“视日”一语,使我们可据以对其含义作出新的推测。
包山简中的“视日”,人们以前释为“见日”。及至看到郭店简,学者发现原先释为“见”的字实当释为“视”。连同对江陵砖瓦厂楚简的讨论,范常喜先生归纳为八家两大类。即:一、早期受当时所见材料的限制,将原篆隶定作“见日”,是一种代称或者尊称。此种说法以包山楚简整理者、陈炜湛先生、李零先生、贾继东先生、陈伟先生、谭步云先生为代表,其不同主要集中在:左尹的代称(整理者、谭步云)、廷官的尊称(陈炜湛、李零)、楚王的尊称(贾继东、陈伟)。二、原篆隶定作“视日”,是一种官名。裘锡圭先生、滕壬生、黄锡全先生、李零先生主此说。
《昭王毁室》中的“视日”,原释为“见日”,考释说:“‘见日’即‘日中’。《公羊传·宣公八年》:‘冬,十月,葬我小君顷熊,雨,不克葬。庚寅,日中而克葬。’何休注:‘别朝莫者,明见日乃葬也。’”刘乐贤、季旭昇先生改释为“视日”。在解释方面,刘乐贤先生说:“即见于包山楚简的官名‘视日’。”季旭昇先生在引述上揭裘先生论文之后说:“是楚国的一种职官名,《史记·陈涉世家》集解引如淳说,释为‘视日时吉凶举动之占’,虽以为职官名,但仍然看得出与卜事有关,与《昭王毁室》内容可以吻合。”
范常喜先生在分析《昭王毁室》之后指出:“由简文‘至闺,卜命尹陈眚为视日’可知,在处理这个事件时是‘卜命尹陈眚’当的‘视日’,而不是楚王。‘卜命尹’为官名,‘视日’不会再是官名,理解成‘主审官’则文意可通。可见,在包山楚简研究之初,诸家虽然未能在字形上取得突破,但据简文内容对‘视日’所指而做的种种推测,在很大程度上比较接近简文实际,只是未能真正点破‘视日’的本质所在罢了。”范先生还梳理先秦汉唐文献后写道:“可见‘视日’具有安排历日和占验吉日的双重职能,明确了这一点,就可以解释楚人为何把主审官叫做‘视日’了。”即:“视日”本身就是巫的一种,是楚人原始神判时代的主审官。后“神判”逐渐变成“人判”,“视日”不再充当主审角色了,但这一名称则保留在了司法审理当中,这也就是出现在楚简文字中的“视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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