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进了军大以后,先是在预科学了半年,因表现不错,获准升入本科。在填写系科志愿时,他和所有人一样,简单写了个“服从组织分配”。因为自己喜欢舞文弄墨,老烟在“个人爱好”一栏填的是“文艺”,结果真被分到了文艺系。老烟当时激动万分,以为从此可以走上梦寐以求的作家之路。不料报到以后,才知道文艺系是为部队培养文艺演员的,由京剧队、戏剧队、歌舞队三摊子组成,与作家根本不搭界。这下老烟可傻了眼:他虽然性格活跃,却不是当演员的料,尤其怕在舞台上抛头露面。可是自己写了“服从组织分配”,又怎好轻易反悔呢?
文艺系对老烟这“骨干分子”挺重视,安排他学大鼓,还找了个老艺人给他当师傅,可把他给整惨了!老烟的手指拿得了笔杆,却拿不了鼓槌,乒乓一通乱打,毫无节奏感,让师傅听得头皮发麻。每天早晨天刚亮,老烟就跑到花园里吊嗓子。周围绿树成荫,十分幽静,是个练声的好去处。可惜老烟五音不全,扯开喉咙一喊,比驴叫都难听,搞得旁人纷纷闪避。如此折腾半个月,大家受不了,老烟更受不了,最后壮起胆来,拉着个同病相怜的陈君去找教导员求情。
我们因为无力把握命运而信起神来。我拣了块小瓦片,与陈君一起认定“凹面朝上为吉”,然后使劲向空中抛去。4只眼追踪落下的瓦片,在地面弹跳几下。凑近一看,居然如愿以偿!这使我俩信心倍增。陈君的阅历远胜于我,一路上他编排了不少说服教导员的理由。
进了大队部,发现有几位同学也因分配不称心来找领导,教导员正在做思想工作。这形势显然对我们不利,但我俩还是鼓起勇气,跟教导员对上了话。估计这位领导对我们的印象不错,所以还能耐心听完我俩的申诉。接着他问道:“那你俩想去哪个系?”“去政教班。”这是我与陈君商议好的口径。教导员当即给团部写了封介绍信,我们当天下午就去政教班报了到。
在这节骨眼上,教导员是个关键性人物,如果他不开绿灯,后面我的人生轨迹就要改弦易辙了。至于是凶是吉,倒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去判断。也许大鼓一直打下去,我还真打成了角儿呢!至少不会打到北大荒去吧……世事浮沉,哪个说得准?
政教班全称为政治教员训练班,团一级建制,下属6个中队。近800名学员,是从上海招来的大学生和旧职员,政治思想情况比较复杂。招生时言明只经过4个月的学习培训,即可按各人专长分配工作,所以报名者极为踊跃。规定的时间转眼过去了,可短训班的思想改造却煮成了夹生饭:不少人连自己的政治历史都不愿向组织抖落干净,哪还谈得上脱胎换骨的思想改造?于是校政治部决定将学习期限延长半年,并从预科毕业生中挑选一批具有高中文化的团员去充当骨干,这种做法即后来所谓的“掺沙子”。我和陈君刚好赶上这个机会,所以转系立获批准。我被分配到5中队10班当团小组长。
到新单位一了解,才发现这个“骨干分子”不好当:老学员对上级延长改造的决定本来就牢骚满腹,我们这些来者不善的“外来户”,自然会遭到他们的白眼。不过他们“敢怒不敢言”:按照规定,凡是团员,每天晚上都要主动找小组长汇报思想,否则就被视为“组织观念不强”而受批评,因此我不仅忙,而且风光无限。在人们心目中,我俨然成了班上的“小政委”,与管行政的班长和抓学习的副班长形成领导一个班的“三驾马车”。
不难想见,老学员中团员的思想汇报质量不会高。他们对“沙子”们躲避还来不及,哪肯主动袒露自己的真实思想?平日闲暇时间,他们常常三五成群地坐在草坪上打桥牌,而不玩当时流行在军人中的“21点”,认为玩那种大老粗的扑克游戏,有失绅士们的高雅风度和情趣。自己人在一起,有说有笑,无所不谈,但如果骨干分子从身旁走过,他们立即换用英语交谈;用的桥牌书也是来自海外的原文版。听说他们中不少人就读于教会大学,英语挺棒。
面对这样一个“后进”群落,我深感责任之重大,要求自己时时处处为他们做出表率:听政治报告正襟危坐,不打瞌睡,不交头接耳,即便是“懒婆娘裹脚布”式的报告也认真写笔记;每次开讨论会发言次数最多;节假日主动帮厨,打扫厕所;从不骂人,说脏话,连“***”这一国骂也决不会出自我之口;对同一居住区的文艺系漂亮姑娘,我绝不会像老学员那样油腔滑调地评头品足……。我对言行举止的要求一丝不苟,几乎达到自虐境地。更有甚者,为了实行有效的自我监督,忆起上中学时读过《富兰克林自传》,提到富氏少年时为了纠正顽固性缺点,专设一小本,划表登记自己几种主要缺点的出现频率,周末统计后,再订出下周的纠正重点。我也照样画葫芦,搞了这么个本子。说句实话,这种活法真够累的,因为它遏制了年轻人自由活泼的天性。
“富氏改造法”执行一周后,我却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事儿。起因是在班宿舍的《学习园地》栏上,我贴出一份中国革命“三大-法宝”的学习心得,被指导员过目一遍,临走时嘱咐我复抄一份,后天到团部参加《中国革命运动史》学习经验交流会。为此我兴奋极了!
――我将在全团学习积极分子面前宣读这份2000字的心得,多么光彩啊!不,如果能撂开稿纸,将它背诵下来岂不更好!
晚饭后,我独自来到大草坪西北角僻静处,在昏黄的路灯下,一直背到10点半,总算完成任务。这时周围已不见人影,回宿舍还得走一段路,尿已憋了半天,经过文艺系宿舍楼,东侧有个厕所,就急冲冲往里进。厕所内灯光昏暗,一进门发现有个人蹲着,模糊地看见半拉白花花的屁股,我没在意,可从那里爆发出尖厉的喊声:
“你要干吗?快滚!”
来自异性的这声喊叫把我吓懵了,猛醒过来,转身往回走,心房怦怦乱跳,还生怕她提起裤子撵上来……。我总算蹩进自己的宿舍楼,匆匆上完厕所,悄悄推门进屋,摸黑上床,原先内心充溢的一腔快乐被这“飞来横祸”全搅了。我翻来覆去地考虑明天要不要向指导员交代实情。
――凭天地良心,我的确不是有意的。灯光这么暗,估计她也不会看清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主动向组织汇报呢?如果我不说,他当然不会知道,可是假如那女的已经看清我的模样,明天登门告状,我岂不陷入更大被动?一旦指导员怀疑我思想不健康,不仅出席交流会的事泡了汤,连团小组长的位子也难保!
就这样,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子夜,竟然悟出一点哲理来:
――既然自己没有妄生邪念,事情过程又不复杂,本应该容易弄清的,而我又为什么这般地焦虑不安呢?哦,原来害怕别人误会,也就是害怕他人不接受自己的事实。这就是说,一个人思想行为的是与非,光由自己认定是没有用的,必须由他人来鉴定,但别人哪能像自己这样清楚明白呢?这中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距离,庸人的烦恼和困惑是否由此而生?
我从不把自己视为平庸之辈,因此应超越一般见识对待这个问题,最后说服了自己:
――既然误入女厕所并非是妄生邪念所致,又为什么不敢向组织说明原委呢?怕因此而失去出席会议的机会,正是小资产阶级患得患失情绪在作祟。如果我不能战胜它,就意味着在思想改造战场上当了逃兵!
最后,我带着“明天一早就找指导员汇报思想”的坚定决心,很快进入了梦乡。
一觉睡醒,昨天的事似乎又变得没那么沉重。看着窗外随风摇曳的翠竹,我断然做出决定:“既然自己并非妄生邪念,就没有必要向组织汇报。”可是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直打鼓。见到指导员时,我留意他的每个面部表情,看来看去,好象没什么异样。一连过了几天,也无人找我说这事。我的心逐渐恢复了平静。
要是厕所那位女学员当时已经认出了我,事后却没去上告,那我真得感谢她的大慈大悲大恩大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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