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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9) 老嫖抗日、接收四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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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骨干分子处处起模范带头作用,但在老学员中还是没什么威信。我们一起开会时经常向领导诉苦。一个月后,指导员从团政治处带回喜讯:朝鲜战场美军战俘营需要配备一批翻译人员,这次分给中队15个指标。全队93名老队员沸腾了,纷纷提出申请。僧多粥少,怎么办呢?指导员想出个高招:召开骨干分子会议,对申请者民-主评议后进行无记名投票。平日目中无人,爱跟“沙子”们较劲的老学员这回傻了眼,再不敢小觑骨干。5中队各项工作终于有了起色,思想改造搞得如火如荼。

在老学员中,黄君的表现十分突出。他做思想总结时不看稿子,有如说书一般,掏的全是干货。他讲自己在上海滩落魄时,由一位富孀供养,过一种近乎男妓的生活。后来被纠缠得实在腻味,就脱身去了南通,穷极无聊时也到妓院作乐。某天,一位相识的妓-女向他诉苦:有名日本军官是个性变态,几乎每天都来,对她百般折磨。她已联络了几位老主顾,打算找机会把鬼子干掉。黄君当即答应助其一臂之力。出事那天晚上,他赶到妓院,和三个老嫖一起把鬼子勒死,然后叫来一辆黄包车将尸体转移到荒郊去。他声称参与了此事的全过程,言下之意这是一次爱国行动。黄君说得有鼻子有眼,可我总觉得这位戴眼镜的文弱书生未必有如此胆量。

十个指头不一般长短,不驯服的人还是有的。9班的老刁最爱到10班来串门,因为我班上有6名大学生,都跟这“老油子”谈得来。老刁在解放前的公开身份是上海《大公报》的体育记者,实际上是军统文化特务。不过他参加军统不到一年,上海就解放了。参军后他主动交代这一重大历史问题,经调查基本属实,于是被树为老学员中能积极靠拢组织的典型。他也由此以历史清楚者自居,可以跟骨干分子平起平坐了。老刁第一次跟我接触时,得知我爱写作,就投其所好,从皮箱翻出一卷报纸来,上面有他在解放前撰写的十几篇文体通讯报导。平时谈吐间他也流露出对飞黄腾达岁月的缅怀和炫耀之情。这次的选拔他满以为榜上有名,结果事与愿违,失望之余,言行中情绪有些反常。对此我很看不惯。

某日,刚吃完晚饭,老刁趿着拖鞋叼着大烟斗又过来串门。他身材魁梧,肤色黧黑,方正的脸庞上横着一对浓眉,模样帅,说写都有一套,英语水平也不差,走到哪儿,喜欢在腋下夹一本周谷城的《中国通史》。他见多识广,不论你抛出什么问题,都能对答如流,所以只消一坐下,就像一块磁铁,立即能吸引一群人。这回他进屋,还没顾得打招呼,班内几位老相识马上迎上去;窗外还有几个过路的,一见老刁,就伫立不动了;更有甚者,正跟我在一块对听课笔记的副班长,这回也坐不住了。转眼间,我成了“光杆司令”。

这天老刁摆的龙门阵特别精彩:他眉飞色舞地吹自己在抗战胜利后从重庆跟随少将衔的接收大员飞赴上海发了一笔“胜利财”,在抄完某汉奸的家后,少将还带走了四姨太。老刁巧施“移花接木”之计,跟四姨太“暗渡陈仓”,最后被顶头上司觉察,盛怒之下,革了老刁的职,令他立即离开上海。老刁无奈带着老婆孩子投奔南京岳丈家。

“为了糊口,每天我都去夫子庙摆地摊,家中能换钱的东西全端了出来。有位西装革履的顾客,看中一只航空皮箱,我开的价不低,他竟二话不说付了钱。刚要提走箱子,想不到从箱盖布兜内掉出两根金条和250元美钞来!一时间惊动了整条街,我就这样当上黄金美钞摆地摊的‘二百五’了。”

这个牛皮吹完,博得了满堂彩。窗外又塞进三个脑袋。

“哪位四姨太呢?把你也蹬了?”

“怎么会呢?只要被刁某看中的,都是她们自己来咬的钩。过不多久,凭我一支笔杆,就被《大公报》招聘为记者。那报社对老蒋政府是小骂大帮忙,国民党官员哪个屁股上不沾点屎,所以对我们这些‘无冕皇帝’都得退让三分,更何况我知道少将的底细,所以对我跟四姨太的关系藕断丝连,他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没招!”

“四姨太的模样跟你夫人相比,怎么样?”

“那能比吗?四姨太是风尘女子,见过世面,温柔多情。论起床上功夫,哪个男子都得甘拜下风。有一晚上,我跟她来了6个回合,她还余兴未尽哩。”

“哈哈哈……”

大家又一次发出开怀大笑。

这时,我怒火中烧,忍无可忍,把笔记本重重一摔,正气凛然地放声说:

“老刁,你不感到太过分了吗?你在这里传播什么思想?你想把我们往什么路上引?”

大伙儿都怔住了,顿时屋内鸦雀无声。

半晌,几个外班的老学员先站起来,阴阳怪气地说:

“走吧走吧,人家‘班政委’下逐客令了,咱们别自讨没趣啦!”

说罢蔫蔫地走出了门,其他人也作鸟兽散。这一来把唾星四溅的主讲人闹了个大丧脸。老刁忿忿地白了我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天晚间,我上厕所,正好老刁也在,只有我俩并排蹲着。他装出一副不大在乎的神态,主动跟我搭腔:

“小烟,真有你的,翻脸不认人,也不给我留点面子!”

“你信口开河,不注意政治影响,我提醒你,也是为你好呀!”

沉默片刻后,他叹口气说:

“唉,我真羡慕你们这些小年轻,灶头打在脚背上,光棍一条,人走家搬;不像我,老婆孩子,总得让他们吃饱肚子啊!在旧社会干过那么些事,今天要取得组织信任,最后赐给一份差使,哪有你们容易呵!”

老刁这回说的倒是真心话。我俩关系本来是可以的,在切磋学业和写作上有不少共同语言,我也不愿把关系闹僵,就说了些鼓励话,言归于好,也没有去找指导员汇报。事实上,打这以后,老刁的言谈收敛了些,表明我的忠告起了作用。据9班团小组长介绍,老刁对工作挺热心,尤其每月一次的各班壁报竞赛,9班的由他主编,常常被评为第一。他的版面设计总高人一筹,其实内容上跟其他班大同小异,可是12块大黑板放在一起,他编的那块总能吸引到最多的读者。这时,老刁远远地站在自己班门口,抱双臂,噙大烟斗,腋下夹着《中国通史》,斜睨自己的“产儿”和人群,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态,我印象很深。

离结业前一个月,老刁突然调离了,去向不明,走得匆忙,跟大家告别仅是三言两语。我倒有些不舍起来,不知何日才能见面?在厕所那席谈话久驻心间,别看他成天嘻嘻哈哈,内心深处却藏着一份我所没有的沉重,由此,阅历甚浅的我窥到人的内心世界的复杂。现在他提前离去,人们都会联想到“军统特务”身分。走之前指导员肯定找他谈过话,去往何处,他心里明白,但不能向大家言明。后来听人传言:这次集中的都是有重大历史问题的人,须作进一步交代。住地四周拉上铁丝网,公安部门派人站岗放哨,云云,真有这么严重吗?我不大相信这类小道消息。

时过半个世纪,他口噙大烟斗双臂抱胸的模样,还活在我的脑海中。他比我年长12岁,我已过古稀,他,还在人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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