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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103) 跳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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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室友们久久未见回来,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极度的政治焦虑,紧紧揪住我的心。为了排遣郁闷,我随手拧开床头柜上的五灯交流收音机,里面正在重播《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必须批判》。我象遭了电击似的一阵哆嗦,赶紧换台。

这回还成,是《春江花月夜》。曲调幽深静雅,正可调心安神。很想躺下来闭目欣赏,却又担心让人听到,觉得我这个“运动对象”居然还有如此闲情逸致,足见态度不端正。于是调低音量,把耳朵凑到收音机前。听了不到三分钟,猛然想起:这个“偷听敌台”的标准姿式,要是让人看见,岂非百口莫辩?无奈,只得把收音机重新关上。

百无聊赖地站起身来,眺望窗外。办公大楼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不时传来嘈杂的说笑声。当运动进入白热化阶段,“重点对象”均已粉墨登场,其他人无须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他们可以带着较为轻松的心态参加批判,甚至显出某种程度的兴奋。这场政治劫难已与自己无关,而被打倒的“一小撮”正瑟瑟发抖地匍匐在面前。活报剧总比舞台剧来得刺激,政治运动的娱乐价值是无可替代的。

嘭!嘭!嘭!军官食堂的大师傅们正在挥动菜刀准备夜宵,供口诛笔伐的勇士们饱餐一顿,以夺取更加辉煌的胜利。按照蔡处长的旨意,今晚大字报将全部刷新,迎接即将到来的“七•一”。

次日下午,恭读完新鲜出炉的大字报之后,我又回到办公楼四层会议室,乖乖地坐在被告席上,埋头记录众人对我的“声讨”。这是个一举两得的挨批姿势:既可表明自己态度老实,又可躲避发言者锐如箭矢的目光――当然,时不时抬下头还是需要的,不能让对*得是在对牛弹琴。

我偷偷看看手表,总觉得分针走得和时针一样慢。窗外传来其他小组发言的声浪,口号声此起彼伏。看这架势,大批判正在升温,是不是上头又有新的指示?我神不守舍地斜睨窗外,担心这声浪会传染到自己小组,引发更加猛烈的攻势。猝然间,右眼的余光无意中捕捉到一个飞速下坠的黑影。脑中立刻闪现出儿时的一幕景象:母亲让我守护一窝雏鸡,一只老鹰突然从天而降,翅膀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暗影……心头蓦地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

几乎与此同时,楼上传来一声抓狂的尖叫:“有人跳楼啦!”

屋里顿时乱成一锅粥,桌椅板凳乒乓相撞,本子钢笔洒落一地。忽然有新戏可看,没人再来关注我这个老主角。好些家伙跑到窗边,抻长了脖子往下瞅,但也瞅不出个所以然来,似乎被灌木丛遮挡住了视线。这时楼道里传来阵阵脚步声,都是赶着到下面看热闹的。一屋子人受到蛊惑,纷纷奔向门口,片刻功夫就跑了个精光。我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不敢擅自离开被告席。在这种紧要关头,尤其不能表现得惊慌失措,以免让人感到是兔死狐悲。再说我心跳怦怦,两股战战,如果跟着他们蜂拥而下,说不定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反倒给人留下笑柄。

会议室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窗户近在咫尺,我站起来扶着窗沿,探身往下瞧,只见众人正指手划脚地仰头张望。我一下成了“众矢之的”,顿时羞红了脸,连忙将上身缩回――可别让他们以为我想步其后尘哩!

与楼下诸君的无意对视使我猛然醒悟:在眼下极度紧张的氛围中,自己如果离开集体,一定会引起别人怀疑。于是赶忙向房门奔去,不想正好与匆匆跑回的陈组长撞个满怀。对方看到我,颇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地想找个借口来搪塞。

我赶紧主动发问:“老陈,是谁跳楼?”

“吴青。”

“啊!他不是第五小组的?”

“是呀,就在楼上。”

“有生命危险吗?”

“够呛。你想想这楼多高,他身子又沉,底下的冬青树压倒一大片――是屁股先着地,身上见不到一滴血。”

“说不定还有救。”

“就怕内脏出血。”

我俩边说边朝楼下走。陈洪谦大发感慨:“真没想到老吴会走绝路!肃反那回,我和他都受到冲击,不也挺过来了?群众运动嘛,难免有时过头,最后还有组织把关,害怕啥呢?”

我知道陈洪谦是在善意提醒我。其实风声再紧,我也不会走上绝路的。爹娘给的身子、老天给的命,咋能自己糟践自己呢?这时脑中突然闪出一个罪恶的念头:真希望吴青不治而亡,这样事态一扩大,必然惊动上级部门,处长和他那帮勇士们总得收敛些。否则来个“前仆后继”,那还了得!在运动中,最怕出这类事,人命关天,谁都不愿承担责任。如此一来,往后我的日子可能会好过些……

等赶到现场,人早已被抬走。我细细审视,发现南墙边的两根电线已被扯断,花圃松软的泥土里留下一对清晰的屁股印,旁边的石板上还躺着一副深色玳瑁镜架,足有酒瓶底厚的镜片已摔成两半。

这时我看到人群正向东门的传达室转移,便悄悄尾随而去。到了屋外,我踮脚翘首,好容易看到仰卧在板床上的吴青。从死灰的脸色判断,他已经奄奄一息。上周给我瞧舌头的那个军医在为他注射什么药物,床边的条凳上还端坐着保卫科的郑科长(就是肃反时的“郑干事”),正目不转睛地俯视濒死者微微颤动的两片嘴唇。

“怎么还不快点送医院?”

“在等急救站的救护车呐。内脏出血,要尽量减少挪动。”

旁边有两位看热闹的,象是知情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议论。我支着双耳,聚精会神地聆听。天色渐暗,没有人特别关注我的存在。

“郑科长又不是医生,坐在那里多碍事!”

“这你就外行了。老吴属于非正常死亡,又赶上运动关口,保卫科长当然得守着,谁知道老吴临终前会不会有什么要向组织交代的?瞧人家一招一式,沉稳老练,我算服啦!”

“问题再严重也不能走绝路啊!其实我看过批他的全部大字报,够上线的就一条:‘部队知识分子,吃的是草,挤的是奶’。”

“后面那半句不是鲁迅说的吗?”

“是啊,鲁迅能说,他能说吗?一个人不想活,横下心来,谁能拦得住!开会时我坐在老吴正对面,看到他站起来,脸冲着窗户去,我还以为他想吐痰,谁知一眨眼就上了窗台。我一看不妙,连忙扑过去拽他的腿,可他整个身子就跟秤砣似地沉下去了……”

“你呀,白长这身膘,真亏人,反应太迟钝了。”

“说得轻巧,你去试试?闹不好把自己也带下去,搭条小命还落个说不清哩!”

“听说他准备‘十一’结婚?”

“可不,三十好几的光棍汉眼看就要熬出头了,竟闹出这么个事来!小媳妇是福建人,比老吴小11岁。抗美援朝时,老吴猫在坑道里分到一封慰问信,鸿雁传书才两个月就挂上了,真有缘份,大伙儿都说他交了桃花运啦!”

“这下可把人家给害了。”

……

我与吴青同住一幢宿舍楼,虽然谈不上是朋友,但低头不见抬头见,也算熟人了。他到我宿舍串过几次门,每次都是冲着我那台收音机来的,艳羡之情在胖胖的圆脸上暴露无遗。吴青不是军官,薪水比我低得多。他一直幻想着,将来要在自己的新房里也添置一台五灯收音机。

晚上8点来钟,终于传来吴青的死讯。

次日是党的生日,蔡处奉党委指示,宣布速中反右休整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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