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右开始以后,速中没有放过一天假,整日里学习-斗争、斗争-学习,搞得批斗者高度亢奋,被批者高度紧张,最后终于搞出了人命。吴青所在的第五组有几个大号炮筒,昼夜不停地对他轮番轰炸。跳楼之前,他已经30多个小时没合过眼,早就神情恍惚。其实在六名“重点对象”之中,吴青是材料最少的一个。他的家庭出身有点问题,父亲乃国民党高官,随老蒋跑往台湾。他是小老婆生的,被扔在大陆,衣食无着,差点流落街头。吴青为此痛恨其父,在以往的思想改造中多次哭诉家史,称自己被旧社会所抛弃,被新社会所拯救,****是他的大恩人。
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事并不新鲜,吴青又主动自曝家丑,所以部队没再搞内查外调。谁想他爸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旧情复萌,两年前托人从香港给他妈带回几根金条,他妈找人兑换时被举报。消息传到速中,吴青立刻成了审查对象。时值肃反**,速中成立了专案小组,天天逼供,让他解释“为什么你那个冷酷无情的爹会突然给你这么多钱?”――须知那几根金条足以发展一个特务组织了。这种问题吴青怎能回答得出?专案组到了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这回在鸣放过程中,吴青附和他人,对肃反运动发了几句牢骚。反右一来,他又被定为重点对象。蔡处长和郑科长对他格外关照,配备了最强火力,务求打开突破口,把肃反时的悬案搞成铁案。可吴青并不配合。他平时内向拘谨、拙于言辞,鸣放中也不象我那样遍地开花、到处结果,所以整不出什么名堂来,领壁上的批判文章少得可怜,只能用大号字体滥竽充数。第五组的干将们为此经常受到其他骨干分子的挪谕挖苦,心中着实不忿,于是对吴青采取了“疾风暴雨式的革命手段”。吴青并不特别脆弱,但长时间这样折腾,实在让他看不到希望,最后只好“自绝于人民”。
不管怎样,吴青终究以他升天为我换取了喘息的机会,所以我还是对他心存感激。7月1日,我一大早便骑车去看王露婷。这阵子除了打过两个电话,我根本无暇顾及她。再过半个月就要高考了,她到底能不能撑得住?路上我一直琢磨怎样对她说明近况。我在反右中栽了跟头,这事她早晚得知道,瞒是瞒不住的。可眼下正值紧要关头,如果对她和盘托出,肯定会搞得她心神大乱。在她眼里,我一直是她的希望和依靠。她苦苦奋斗了几年,我怎敢这时过去搅局?再说我向她诉苦,又能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帮助?政委都不敢替我讲一句话,还能指望这个弱女子为我消灾解难吗?
话说回来,反右虽让我从峰顶跌入谷底,但我并没有对自己彻底失去信心。说破大天,我不过是一个“犯了比较严重错误的同志”,这一点陈洪谦已有明确表示。我还年轻,没有复杂的历史问题,过去表现又很好,总不能因为几句过头话,就对我军法处置吧?从现在开始夹着尾巴做人,待运动风头过去,速中还是要开展正常的教学工作,象我这样的优秀教员不会没有用武之地。陈洪谦当年在肃反中被整得多狠,之后不也咸鱼翻身了吗?
经此磨难,我倒也收敛了万丈雄心,只想老老实实地过平头百姓的生活。就算将来离开部队,能与王露婷厮守在扬州这块小地方,也算是不错的选择。这样想着,对她的思念变得愈发强烈。男人其实挺没出息,落魄之后特别希望得到女人的抚慰。“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被围垓下,不也是成天价跟着虞姬厮混吗?之前我还嫌自己“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为啥和王露婷相处半年就订了婚?如今倒是很珍惜未来这个小家庭,能让我在狂风暴雨中找到一个避风港。
那天是星期一,王父王母都去上班了,家里只剩下婷婷一个人。她完全没有料到我会来,扑在我怀里喜极而泣,一时间真让我百感交集:“今夕何夕,对此良人!作为未婚夫,我已经是她的保护人,本该给她提供安全的生活环境,可现在居然搞得自身难保,简直无颜以对!我在进行政治冒险时,为什么没把她放在心上?只要我有起码的责任感,都会谨慎从事,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她是多么相信我能为她撑起一片幸福的天空,我却辜负了这个深爱我的姑娘。”我第一次为自己是一个男人而感到羞愧。
几周不见,婷婷的身形愈发单薄,脸色也更加苍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让我看了心疼。我环抱着她的腰,低下头来长久地和她亲吻。在这吻里,包含着我的愧悔――我不知此时还能用什么方式来安慰她。婷婷闭着双眼,陶醉在爱情的甜蜜中,丝毫觉察不出我的惶恐。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夏衣传到我身上,让我知道怀里拥有的是真实的美好……我多想把这一刻变成永恒,今生永远不再回到残酷的现实世界!
温存过后,她还是注意到了我的变化,惊异地问:“你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瘦?好象害了大病一样?”我咧嘴苦笑:“是啊,上周得了重感冒,连发几天烧,什么也吃不下。”她摸着我凸起的颧骨,担心地说:“感冒也会这样厉害?你瞧你,都快脱了相了!病成这样,干嘛不跟爹妈说一声,到家里来养几天?”我感到有些好笑:“那怎么能行?部队有纪律,运动跟打仗是一样的,这点小病就下火线,我还算什么‘骨干分子’?”
婷婷象个小主妇似地对我说:“那我下厨房给你做点好吃的。你不知道,我还是能烧几样菜的,只是以前妈妈在家,没机会显露。”我拦住她说:“这样多不好,一来就搅乱你学习。要做也由我来做,我带了不少熟食,应该好弄。”她笑着摆了摆手:“今天你来,我正好有理由放假,反正也复习得差不多了,我要学着伺候伺候自己的丈夫!”说到此处,她不由得红了脸,“咯咯”傻乐。我又怜又爱,重新把她揽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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