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老是喊他“天亮”，大概在她寥寥可数的词汇里，她认为这是最动听的一个。

小女孩才一岁多一点，可爱又懵懂。

男孩无奈接受了这个称呼，在她每次叫“天亮”时，马上指向自己的鼻子，随后指着她叫“珍珠”。他记得，那母亲辞世前就是这样唤她的。

“天亮！”

“珍珠！”

“天亮！”

“珍珠！”

……

这游戏玩过多次，他们算是相互认识了。天亮忽然意识到启蒙教育已经开始。一夜之间，他就从孤儿升格为兄长，父亲，老师，另一个孤儿的监护人，负有养育教导保护她的责任。或者说，独自流浪的生涯结束了。

转变来得好快，他茫然失措，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站了好一会儿，他抱起珍珠，朝着前方走去。先找吃的要紧，他想，任何时刻这都是首要大事。

经过昨夜的长途逃亡，现在所处的地点远离荒野，呈15度斜向延伸约半英里。天亮很快走完了坡地。

高坡下方疏烟袅袅，残垣断壁连成片，是一座荒败已久的大城市。其中水泥和钢筋杂乱支棱，构成另一种类型的森林。一处处破屋，空楼，地铁隧道横斜交叠，可作为栖身的洞穴，只是需要提防里面的污水放射性太高（检查杂草可判断放射性高低，在为数不多的低放射性地带，几种耐寒植物尚能存活）。

天亮有过城市生活的经验，知道砖石底下，管道缝隙间，存在大量蟑螂，蚯蚓，老鼠之类的小动物，称得上食物来源丰富。{Www。Shouda8.Com 首发 手.打/吧}但进入城内危险性很大，饥肠辘辘的人在那结伙游走，靠暴力和欺诈求生，对于弱小孩童而言，他们是比任何放射性物质都要致命的煞星。

但眼下别无他途，只有冒险进城，毕竟多了一张嘴要吃啊。

走到城市边缘的公路上时，天亮捡起一块路标牌。公路早就塌裂了，路牌也锈迹斑驳，只剩“Houston，15Th”几个字还可辨认。天亮记不得自己何时学会的认字，相关知识怎会深印脑海，时不时的还会隐约浮现。他没心思研究自己，拿着路牌陷入沉思。

休斯敦（Houston），美国昔日的太空城，现在比它的名片还要残破。

随即，他丢掉路牌，快步穿越公路，没多久走到一架倒塌油井旁，钻进给值班工人休息的小铁屋。此类建筑非常坚固，历经核战和六十年风雨还没崩毁。天亮把珍珠放在桌上，坐在窗户边，静静等待夜幕的降临。

小女孩儿很乖，一整天没吃喝也不哭，可脸上见不到笑容了。

“饿！”她指指自己的小嘴。

天亮心里一紧，象接到命令的士兵，立刻就地在屋里翻寻起来。真是老天开眼，运气出奇的好！翻开墙边大堆碎砖头，居然捉住了十二只又肥又亮的大蟑螂，活蹦乱跳的体态显示受核污染很少，属于难得的“清洁”食品。天亮喜不自胜，先吞下三只垫肚子，将剩余九只装进破铁盒捣碎，混合青草搅成糊状。片刻间大菜做成，绿油油颜色鲜艳，非要命名的话可以称为“草汁蟑螂多味派”。

端到小女孩面前，闻到怪味她作了个鬼脸，手一推拒绝食用。

“饿！”她再次指着嘴巴，那股认真劲出现在一岁多小孩的脸上，叫人看了说不出的揪心。

天亮只好给她做示范，打手势，装笑脸，表明滋味其美无比，招数使尽全无效果。小女孩就是不吃，闭紧嘴连“饿”都不喊了。天亮的耐心到了极限，抱起她强行喂食。蛮横的作法刺激了小女孩，她左右摆动脑袋，泪水象断线珍珠珠，伴随号哭滚滚落下。

最危险的状况出现了，哭声犹如海水里扩散的血腥味，必将引来大批凶残的猎食者。天亮惊惶万分，拿破布堵她的嘴，动作又急又重，大有你不闭嘴我不罢休的势头。一番挣扯扭动，谁都不肯妥协。女孩儿奋力挪开嘴巴，喊了声：“妈妈！”

男孩打了个冷战，觉得好象有个人站在头顶，带着责备的口吻问：“喂，你就这样照顾我的女儿？”

女孩儿同样想到了那个人，她这年龄对母亲还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但朝夕相伴的那张脸不见了，惊惧时就格外想念，如同落水的人想念游泳圈，她敞开嗓门哭喊：“妈妈啊，啊，妈妈！”

夜很静，哭声传得很远。男孩寒毛倒竖，但这次他没去堵女孩的嘴，他跪了下来。

他从未祈祷过，此时却双手合十，把头埋向膝盖，在信徒早已绝种的年代，向那冥冥中的绝对力量求乞。

具体求什么，他说不清，只觉这姿势好象能使内心平静下来。果然几分钟后，不那么惊慌了，他站起身来，把小女孩抱进怀里，张嘴轻轻唤道：

“哦，珍珠，哦哦，珍珠，哦哦……”

他轻摇胳膊，哄她，安抚她，不过不敢亲她，嘴里满是蟑螂味，那样做会引发更激烈的对抗。

珍珠根本没意识到同伴的难处，她太小了，只会哇哇哭，万种不满只有一种表达方式，叫人如何来劝解？直至声嘶力竭，才搂住她的保护人渐渐入睡。

怕她突然再闹起来，天亮一宿没合眼，就那么直挺挺的坐着，眼睛警惕的紧盯窗外。

夜去昼来，清冷的晨风冻醒了小孩儿，她睁眼就开哭，这回声音小了很多，依旧指着嘴巴，有气没力的念叨：“饿饿……”

任性的腔调尽去，只剩柔柔哀叫声。她是真的饿坏了，也晓得抱着自己的这个人多么怜惜自己，多么忧心似焚，于是尽量用温柔的态度告诉他：“饿……”小孩子能做到这份上，已经乖的无以复加，却比嚎啕大哭更令天亮难过。他努力想解开这道难题，几次把铁盒凑到她唇边，小丫头每次都避开。也难怪，喝惯母亲的乳汁，怎么吃得下脏兮兮臭烘烘的蟑螂？万般勉强，在干渴的催逼下，珍珠微翕开小嘴唇啜了点瓶子里的青草汁，她觉出那是干净的。但是，仅凭草汁如何度过“饿死”，这道横亘在人生道路上的第一个难关？天亮真想对她大叫：“你这么爱干净，怎么在世上活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