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紫衣女子忽然笑了起来，拂剑收手，银剑赫然消失在侧，她看似纯净的眼瞳中是冰冷讽刺的色彩，“想不到时隔二十几年，这个世间竟然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号。”

“夫人此言差矣！”白蛉子见缝插针地拍着马屁，“夫人虽然隐世，可是令名却不会随着夫人隐匿。相反，这些年来，凡是术法界人物，一提起夫人名号，无不是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夫人威名远扬，实乃泰斗级的人物，高山仰止的神明！”

“少拿这些话来诓我，”素湮夫人不以为动，反而以一种更加冰冷的俯瞰语气道，“你既知我名号，就该守我的规矩——是现在就带着你的人马滚，还是要把命留在此地，我给你一分钟的时间考虑……你若再行迟疑，就别怪我下手无情。”

“夫人！”白蛉子惶恐之极地拱伏在地，由于惊吓脑海中一片电光火石，他战战兢兢地乞求道，“小人不才，一生穷究术法，可是却毫无过人的造诣。眼看蹉跎光阴，已至耄耋之年，直至今天才得以有幸一睹仙尊，万望夫人垂怜，对小人指点迷津，小人虽不敢以求窥测上镜，却还是希望能在有生之年达到更高级别……”

“时间到了。”这句话尚未落地，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动作，白蛉子的头颅已经冲天而起，满腔鲜血喷出，洒在厚厚的积雪之上艳丽非常，头颅在雪地里陀螺般滚了又滚。

这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风雪的声音都有一刻的遏止。然后，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她不是神！神是不会滥杀无辜的！”

那个盲目的信念一旦消失，就好比山崩地裂。这一刻，无论是巫师还是难民，都一齐如潮水般向山下涌去，生怕迟了一步，自己就会人头落地。

巫师们骑着马，自然是逃到了最前头，马蹄飞雪，久久地回旋在空旷的山谷之间。

“我当然不是。”素湮夫人望着众人四散逃窜的背影，有一刹那的失神，“我要是神，就不会连救自己的儿子都无能为力。”

一念及此，她的唇角边忽然溢出一丝惨白的苦笑，失尽了杀气的神色，出奇萧索。

“你……”先前那个被她救起的少年，还来不及逃走，却见素湮夫人已经向自己走了过来。他方才亲眼所见，是这个女子指间飞出透明丝线，将那个叫白蛉子的巫师头颅切了下来，那般血腥的场景，在这个人的眼里却起不了任何波澜，可见对方心狠手辣至极。

“你要干什么？”他此刻见了她，真好比见到嗜血吃人的怪物，问出口的声音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惶急地后退着，谁知一脚踏空，整个人又跌下了悬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自紫衣女子的腕间忽然飞出一道细细的丝线，就这样闪电般缚住对方的腰身，猛地向上一抛，少年再次被抛上虚空，摔了个四仰八叉。

“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呢。”素湮夫人冷冷地讥诮道，“你想死可以，不要死在我的面前——我曾经跟你的祖辈有过约定，在他们的子孙后裔遭遇危险时，若是相遇，绝不能袖手旁观……可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救了第二次已经仁至义尽，你最好不要让我再救你第三次。”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他好像并未得罪你！”少年忽然抬起头来，对着素湮夫人大声狂吼。

“哦？你倒是慈悲心肠。”素湮夫人走近他身边，喜怒无常地笑道，“我若不杀了他，这些人势必不肯离去，他们多呆一刻，你就越危险。”

顿了顿，冰冷的目光仿佛能洞彻一切，“假如这些人中有人认出了你，下山之际必然跑到府上告状，就说那个弑母出逃的逆子已经被找到了，就在大胤雪山……那些人跟你无亲无故，面对王府的高额悬赏，不心动作祟才怪了。届时不止你小子性命不保，更兼我这清静之地，亦从此永无宁日了，你不要嫌我的麻烦还不够多。”

说话的同时，她微微俯身看着那个面目苍白的少年，指间冰冷透明的细线丝丝缠绕着，灵蛇般缚上了少年的脖子，仿佛死神的魔爪。

丝毫不忌对方在听到她口中吐出“弑母出逃”四个字时，仿佛一下子被戳中了要害，脸色惨白到了什么程度。

她继续开口，一字一句：“中楚王的第四子，我是在救你的命啊，你不但不领情，反而怪我辣手无情？那么，要不要我现在就上门去找老王爷，就说那个不孝子在我手上，是剥皮还是剜骨，该怎么处置就看王爷的意思了，我正好卖个顺水人情。”

“这、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少年，渐渐如同被抽筋剔骨般委顿了下去，他低垂着头，双肩剧烈颤抖。

“不要把我看成世外高人，我怎么知道的，自然有我的门路。”素湮夫人回答得滴水不漏，与此同时，收回手上的死亡之线。

那个少年似乎也不是很期待她的回答，他的心灵支柱已经被摧毁了，面无人色。

“她不是我母亲……那个假仁假义的毒妇，她根本就不配！”呆滞许久之后，他口中冷不防喊出这句话，所有的恐惧跟犹疑都消失了，咬牙切齿地控诉道，“她是那个老糊涂的正妻，而我跟我弟弟，都是身份低微的小妾所生，所以她就溺死了我母亲，再千方百计地折磨我，更兼想要害死我们兄弟俩……”

“弟弟还那么小，她竟然逼着我喂他喝毒药，那种毒药无色无味，一开始根本就让人看不出来，可是时间一长，却能要人的命——即便不死，只怕从此以后身体也毁了……我是逼不得已……被逼得实在无路可走了，才失手杀了她！”言及此处，他已经语不成句，禁不住抱头痛哭起来。

“这么说……你是为了救你弟弟，才做这样的傻事的？”素湮夫人眼底掠过一丝怜悯之色，忽然疑惑地问道，“那么，你口中所说的那个孩子呢？”

“弟弟……”仿佛突然想到什么，少年蓦然止住哭泣，慌忙取下自己怀里的包袱，解开一看，竟是一个小小婴儿，只是由于长时间的冻馁饥饿，面目已经泛着死人一般的青灰色。

“死、死了么？”少年大惊失色，差点抱不住怀里的婴儿，整个人顿时瘫软下来。

“给我看看！”不由分说地，素湮夫人已经劈手夺过那孩子，低头一看，神色骤然一冷。

“还给我！”少年吓得心胆俱裂，唯恐那个心狠诡谲的女子害了自己胞弟。

“已经死了，再还给你又有什么用？”女子的神色，竟然也隐隐显露出些许悲伤，她怀抱着婴儿，将自己的脸贴近婴儿小小的脸，忽然莫名失神地喃喃唤道，“尘儿，我的尘儿，娘对不起你啊……”

这一瞬间，晶莹的泪水，从她举世无双的脸颊两侧蜿蜒流下。

那个少年看得一呆，一时竟然忘了抢夺那个死婴，只觉得喉咙里哽咽得厉害，连呼吸都带着被风雪刮伤后的刺痛。

“哟，”就在这时，空气里忽然响起一个冰冷戏谑的声音，“又在人前表露你的慈母情怀了么？”

这个声音响起的刹那，素湮夫人猛地抬起头来，眼底泛起两撮愤怒的火花，“宁清璇，你少说一句会死吗？”

“当然会死，”虚无的空气里，一瞬间暴雪如沛，一个峨冠博带、斜飞入鬓、风神俊秀的男子缓缓现出了自己的身形，“有话憋在心里不说，会被闷死的……就比如你的宝贝儿子，现在不是还没醒过来么？”

“牛头不对马嘴！”素湮夫人恼羞成怒，“我不是让你留在家里照看他吗？你怎么跑出来了？”

“有沧溟在，你还怕他给狼叼去不成？”这个叫宁清璇的男子懒洋洋地应付道，“我这不是怕你被倾天那个老鬼扣在帐里了，心急火燎地跑来营救你嘛。”

他的目光落到夫人身侧那名少年身上，莫名冷定地道：“谁知你非但安然无恙，竟然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勾搭上了一个英俊后生……”

回眸觑着素湮夫人手上那个婴儿，继续好死不活地道：“……连孩子都这么大了，也不通知我一声。”

他的慵懒语气尚未落地，人已经闪电般出手，劈手抢夺素湮夫人怀中的婴儿。

看到那样神鬼莫测的速度，那个正僵立在一边面目发窘的少年，难掩满面惊骇之色。

这是怎么了……一天之内，竟然接连遇到两个这样诡谲的绝顶高手，先前那个紫衣女子已经足够让人震撼，谁知眼前这个叫宁清璇的男人，修为竟然远在素湮之上，以至于他将素湮护在怀中之人抢出之际，竟然不费吹灰之力。

“宁清璇！”素湮夫人遭此一劫，顿时面色铁青，铮然一声拔剑出鞘，“你要是敢动他一根毫毛，我跟你没完！”

“这么紧张？看来果然是你的另一个私生子没错。”宁清璇说话的同时，右手已经覆上婴儿的天灵盖，在另两人色变震恐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婴儿体内。“希望还有救……”

另两人一时无语，默默地看着那个婴儿的起色变化。

可让人失望的是，婴儿还是死气沉沉地躺在宁清璇臂弯里。

“看来真没救了……”宁清璇凝视着那个婴儿，蓦然长叹一声，“可惜，可惜了呀，这孩子要是活着，将来一定贵不可言。”

“废话少说！”素湮夫人陡然想起什么，伸出一只手，冷厉地开口，“把回魂丹交出来！”

宁清璇闻言，显然也是跟夫人想到一块儿去了，他面上露出一个璀璨的笑容，挑眉道：“你不说我还没想到呢。回魂丹……有了这东西，这孩子的确还有救。”

“说起来倾天那老贼也真是能耐，什么牛鬼蛇神的药都能够研制出来，貌似比药王那个老不死的差不了多少……下次我再到他那山头走一趟，多拿两瓶好药回来。”宁清璇给婴儿喂了药，回头想到素湮夫人刚才愠怒的语气，顿时有些不悦地皱眉道，“你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有说过不给吗？你得罪了我，当心我把整座雪山翻过来，活生生压死你们。”

“这个孩子，要不要也跟着我姓呢？”宁清璇见婴儿逐渐面色红润起来，也禁不住心情很好地调侃道，“想当年宁歌尘那小子，可是一个劲地追在我屁股后头跑，问我是不是他爹……真是不堪回首。”

“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素湮夫人幽然道，“有本事你就等尘儿醒后，再把方才那番话原样说给他听一遍，看他怎么对付你……”

“我傻啊我，”宁清璇苦着脸，“那小子正愁找不到治我的借口呢，我可不打算在这时候自己送上门去。”

就在这时，空荡荡的雪谷之内，忽然响起了那个婴儿一声响亮的啼哭，整个世界都因此充满了生气。三人仿佛听到了天籁般，都不约而同面露喜色。

那个少年大大松了口气，泪水忽然涌上了眼眶，跪倒在地，恭敬无比地磕头谢恩道：“二位前辈，多谢搭救舍弟性命，此番大恩大德，金择铭记于心，他日必然结草衔环相报！”

素湮夫人冷然而笑道：“当然要你回报的，你以为我们今天之举，是善心大发吗？”

金择一愣，显然没有想到对方说得这么干脆。

好在他年纪虽轻，所遭磨难却不少，心性自比一般同龄人老成许多，因而忙不迭道：“夫人但有所求，尽管直言不讳，在下粉身碎骨，愿为夫人效犬马之劳。”

“粉身碎骨倒不必。”素湮夫人掩口而笑，神色莫测道，“相反，是对你大大有益的一桩事……咱们回去再详谈吧。”

说话之间，她纤细的手指在眼前的空气中轻轻一划，顿时好像破开了一个强大的结界，万顷雪浪向两边如潮水般退开。

转瞬之间，眼前出现一条笔直寥长的石板路，路上无雪，石板是由千年冰晶砌成，晶莹剔透。道路两边被浓云迷雾笼罩着，肉眼根本就看不清任何景色。

在这一刻，金择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条路走下去，一定会带他走进另一个恢弘世界，从此打破他以往生活的平衡。

不管怎么样，总归不会比他过去的人生差吧？

在他失神的瞬间，那两人已经衣袂乘风走了进去，背影如仙似梦。

他忽然觉得很期待，于是义无反顾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