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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谋》第五章 胭脂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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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家的浮月楼,高三层,旁设有两幢偏楼。楼前一池秋水成元月壮,靛青泛蓝。周围遍布奇花异卉,季春时节花蕾初绽,芳香扑鼻,尤其是楼道上盘旋婉转的稀有天竺檀月香,这种植物传自偏远的西域,攀物而生,最长可达四五十丈高,吸食月华为生,饮用霜露为食,平日不见峥嵘,却在每月的月圆子时尽悉开放,花色淡银镶五色碎边,素雅怡人中更是香气袭人。更加让人奇异的是,檀月香花期极短只有一刻之间,其香气却可弥漫空中持续一月之久,实在是暗香浮动惑人心目。浮月楼也取意与此。

正房三间,都设在二楼,以梁柱与锦帷相隔,室内陈设简洁,一床一塌,一高一矮两几和一个庞大的书架而已。地面上和床塌上遍铺青浦,席缘也用青绢包边,用作隔断的帘帷和床顶的承尘,均用天青色的苏绣织锦为之。整个房间的布置雅洁素净,纤尘不染,隐隐予人以冷漠淡泊感觉。

除了这些正规正矩的物件摆设,楼内入目可见的就是各色各样归类有序的书籍,床头塌尾,桌几书架,三楼的全部空房,甚至是在底楼用来摆放院中的美人靠上也是遍布摊开横放的书本,作为重生的胭脂最高兴的莫过于自己的‘前世’身为玉家唯一的一位大小姐,受过系统正规的教育,在字词断句,表词答意上有着出众的造诣,尤其是‘她’平日偶尔写的信笔随句透露出这位叫做玉楼月的女子有着不俗的文字功底,甚至是极其巧妙的写过与大词人李清照相似的片段:寻寻觅觅,凄凄惨惨,帘卷风急人难旧,呵手试梅妆,却见绿肥红瘦。

胭脂花了两天的时间整理‘自己’过去的文稿,也从这些支字片语中探询了原来的品性。她娇弱可人,有着大家氏族女子的通病——任性,但是不过份。她没有惊世骇俗的美貌,却有一颗悲秋伤春的心,对于事态炎凉她敏感过人,心性刚硬冲动又善于掩藏。难怪这样的女子会因为一个背信弃义的未婚夫而上吊自杀。毕竟在这个时代,未婚夫的无由背约,不差于在女子身上泼一盆墨水,难堪至极。极刚易折,这一向是万事的法理。玉楼月会选择这样激烈的手段来表示自己的愤恨和不满也是在清理之中了。

她站定书案前,俯视着案上平铺的一张白纸,许久不动。“玉楼月啊,玉楼月,终其原由,你还是个自私冲动的孩童,你以为死亡可以反抗一切,却不想反而是仇者快亲者痛!愚蠢!”喃喃自语后,她伸手提起狼毫,细细的沾染黑墨,凝神于,聚心于纸,全神贯注的落笔书写。笔势急走,她胭脂的身体趋之移动,如大江鼓浪又似九龙游转,其中气势流畅笔力强盛。

窗外一片残叶飘然落下,胭脂从容放笔淡淡墨香仿佛轻波荡漾,一圈一圈在房间内扩散,闻之使人心旷神怡。绿衣推门而入,蹑手蹑脚的走近,一张笑脸欲语还休。仔细一看,就被小姐写的几行字给深深吸引住了。白纸黑字,但在她的眼中却是极具风味,似轻又中柔软飘逸处见金石铿锵之感。绿衣将手中端着的清茶放在案角,认真的辨认起纸上龙飞凤舞的狂草。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回神一笑,胭脂靠在椅背上闭眼放松,“绿衣,你一向善于鉴别书画,看我这副书画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绿衣久久不语,认真的面庞让她看起来没有身为丫鬟的自卑反而是光彩照人。“此帖笔顿挫使转,刚柔相趣济,内撅外拓,千变万化,神彩飘逸,极官情趣,而且看来具有晋宋遗风,且以精楷为基础,所以字迹虽千奇百怪,但细查其笔法,一点一画无不规矩。相信小姐若到大乘之时,必定变动如鬼神,不可端睨。”

胭脂赞叹的点头,好个绿衣丫头,小小年纪,虽说是文学诗词造诣欠缺,但是在古玩字画上却有着惊人的天赋,尤其是这一手对于字画的鉴赏,早就具有一代宗师的潜力。连自己多年苦练在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张癫狂草也评价的丝丝入骨,实在令人刮目相看。她重新凝视自己写的立志铭,淡淡笑到,“记得和何叔说一下,拿去裱框起来,我要挂在书房的墙上,好天天欣赏。”

绿衣接口道,“可是小姐的字迹中却是有太多出尘之意,难道小姐要去出家吗?小姐,您可不要一时冲动想不开啊。”“你啊,想多了!”胭脂不作解释的提笔,打算再写一副。绿衣咬咬下唇,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打岔,“小,小姐,奴婢想请的您的允许回家一趟。”

闻言,胭脂一怔,问“家里出事了?很急吗?”绿衣垂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是的,我弟弟受伤,家母又劳累卧病在床,家里实在是缺人照料。小姐,我很快就回赶回来,请您准许。我一定会赶回来的。”胭脂轻叹一口气,放柔了声音,“莫哭,莫哭,绿衣,小姐没有生气。你回去是有正当的理由,况且你随我在外三年,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这样,您去帐房领取五十两,就说是我吩咐的,从我的月禄里扣。别着急,说说清楚为什么你弟弟会受伤?”

绿衣欲言又止,抬起清亮湿润的双眼摇摇头,“没有什么大事,应该是上山采药的时候不小心跌下来的。小姐费心了。”看她不想多说的样子,胭脂也就不问了,她端起泛凉的茶水,喝了几口,说“这样,以后的每月十二号和二十号,你都回去一趟。直到你弟弟的伤治愈你母亲的病痊愈为止。我的生活起居你暂时就不用发愁,我会找几个人手暂时接替你的工作。”绿衣大惊,双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腔调里不觉塞了几分哭声“难道小姐不要奴婢了吗?小姐,不奴婢回去了。奴婢这一生一世都呆在您的左右。请您不要将奴婢换掉。小姐,呜呜呜——”

胭脂好笑的扶起绿丫头,擦掉她汹涌的眼泪,“丫头,你小姐是这样薄情寡义的人吗?我只是找人分担一下你的工作,让你轻松一点去照顾家人。又不是不要你了。别哭,再哭,玉泉就要发洪水了。”她整理了绿衣的衣裳,却发现自己是越发的添乱,无奈中只好把自己的手帕塞到小丫头的手里,让她自己擦干净。“丫头,不要难过了,小姐没有不要你。其实是因为书房太大,我要找帮手来整理,总不能就凭你我两个弱女子去动诺大的书库吧。”

绿衣抹抹脸,笑的有些羞涩,不过手还是紧张兮兮的拽住胭脂的袖子不放,一双澄清的黑眸看起来仿佛是即将遭到遗弃的小狗般楚楚可怜。胭脂拍拍小丫头委屈的脸颊,淡定的声音里让人很安心,“绿衣,不要担心。天塌下来,小姐我先找人帮你先顶着。时间不早了,你还要去买药,出城门,走一端路程,不要在这里哭哭啼啼了。”绿衣听了这话,几乎又要落下泪来,真的看到窗外日斜西头,她感激的福身一拜,匆匆忙忙跑出去,连原本念叨小姐多次的姑娘家礼数也顾不得了。

胭脂坐在空旷的屋内一个人无所事事,自从自己来到这个奇怪的世界,第一眼见到的不是什么爹娘父兄,而是这个比自己大上几岁偏偏心性单纯的丫鬟。现在小丫头一走,就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哎,想想心理年龄上自己可以说是四十的高级知识分子,怎么到了这个世界又得从新来一变。只是这样的转变到底是好是坏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总感觉自己是陷入一个奇异漫长的梦境,虚幻荒诞,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自己凭空想象的,庄生晓梦迷蝴蝶,那么自己到底是那只蝴蝶还是庄生?

周围的声音很清晰,因为浮月楼是爱静之主,这位四小姐不爱金银珠宝不要绫罗绸缎,甚至是姑娘们扑蝶采花的事情也不上心,整天喜欢呆在屋子里看书发呆。很恐怖的模样,私底下仆人间传出谣言说是什么鬼上身,神志不清,时间越久谣言越奇特。胭脂没有理会,她现在很迷茫,自己到底为什么来这里?回去的几率有多大?到底要不要回去?能不能忍受一个平凡女子的一生?出嫁,生子,纳妾,迎媳,老死?还是承认吧,在这个茫茫乱世,事实上她更在意的是自己能不能拥有真正的平凡生活。

胭脂愣愣的走到门外,闻着空气中浮动的檀月香,深思恍惚,她不是圣人,不是超人,甚至不是男人,以前处在浙州时可以混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但是如今,来到这玉泉进了玉家,曾经的恬淡之情反而是消失殆尽了。到底将来自己的路要怎么走?她有些迷茫,毕竟她还是个凡人。

“四姐,在这里赏花?”稚气的声音引回了开始自暴自弃的心神,胭脂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那个声称要做自己长剑的六弟玉彭举。“没有,四姐在发呆。”她来到此地似乎天性中就少了一分热情,连看到一场隆重的花事也激荡不起太大的波澜。摇摇头,压下自己的胡思乱想,她和声和气的问“怎么今日没有去练习,有空来四姐这里走动。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天你应该是去学习刀法的。”她的弟弟的确是天才,而且可怕的努力很少有孩童在他这个年龄会因为一句话改变巨大。满满的安排,包罗武艺文书,天知道玉家的修罗使者是这样痛苦折磨出来的怪物。

玉彭举的脸上原先的稚气正在急剧的消退,那种原本是胭脂身上特有的渺茫清淡之意味却愈发的浓重,出乎年龄的老成,雅致的气色,让旁人都为之震撼。他正在学会控制情感,这是武学和文术中都要求严格的一种手段,所以,他拼命压抑自己对于这位难得一见的四姐的崇敬钦敬之意,稳了声音回答,“因为师傅临时有别的事情,被父亲招去了,所以彭举才会来姐姐这里走动。姐姐似乎不开心。”

“也不是不开心,只是有些迷惑。彭举,你为什么喜欢我这个姐姐?我们见面也没有超过十面啊。”玉彭举思索了一会儿,正色回道,“因为姐姐你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住你,让彭举感到很轻松。”

轻松吗?那自己现在又为了什么苦恼呢?胭脂几乎是苦笑着说,“彭举,这个世界上那有那么超脱的人?七情六欲,嗔痴颠怒,哪个不是能迷惑人心?让人迷失自我的?我也不过是一个凡人。自己都看不破自己又怎么去看破其他事情。你高估我了。”玉彭举到是不改初衷,清澈眼里仍然坚定,“但是师傅说过,这个世界多的是自以为是的人,可四姐不是。我相信四姐的眼睛不会骗人。”

孩子总是最坚持和固执的,胭脂现在了解这句话的意思,即使自己现在是比他大不了几岁,却仍然是风霜入骨年近而立。相差的几乎是一个时代的差距。她转移话题,随性的问了一句,“你可知道绿衣家中出了何事?那丫头嘴紧不说,看来是很棘手的事情。只是我也想帮她一帮。大概我死后重生最亲近的就是绿丫头了。”

玉彭举摇头不知,但是他抓起腰上的一块玉诀,放在嘴角轻轻一吹,一缕清脆的声浪如娇莺初啼,翠生生的飞出。他放下玉诀,解释到,“这是父亲给我的,作为预备修罗,都有一帮后手。我是玉家宗室,所以掌握的是四圣兽。刚才吹的是求知,来的因该是玄武。他一向消息灵通,修罗门的情报渠道就是他负责的。

还没有回过话来,胭脂就看到一个薄薄的身影突如其来的出现在自己眼前。消瘦,面色苍白,稀稀疏疏的胡子长出来,阳光一照呈金黄色,眼皮薄薄的,鼻翼薄薄的,连嘴唇也是薄薄的,看上去像一把薄剑,透着寒气,眼中亮光一闪即逝,声音很轻,像蒙着绸缎出奇的好听。“使者,玄武在。”

玉彭举颔首示意,指指高坐的胭脂说到,“这是我四姐,将来我作为修罗正使要保护的人。唤你来是问些事情。”玄武面无表情的鞠躬,口里的语气是木头一样生硬,“见过四小姐,小姐有事请问。”

胭脂不去计较他的口气,反而对玉家有这一号人物起了好奇之意,把同样的问题重复了一变,玄武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小姐的丫鬟,家住玉泉郊外的赤土村,村内有女子常在四大家族中为奴,其中一叫翠跃的女子在风家为婢,与绿家有隙,所以找机动用风家的威势,在山头通打了绿衣的兄弟。”玉彭举一直很少关问下属的事情,身为玉家人的傲骨让他一时很难接受竟然同为四大家族的风家可以如此肆无忌惮的殴打玉家手下。他闷声插问,“难道一直如此?这样的事情父亲为什么不管?玉家没有势力去和他抗衡吗?”

玄武恭声回到,“这个就不在玄武的职责范围,恕玄武不能回答。”胭脂挥挥手压下彭举的愤怒,眼里却也是不能克制的情绪。风家,好大的气魄,真的是强硬迫人。她缓缓说到,“小弟,有些事情家主是不能够全都点到的。他统筹的是全局,细节的只能放手。”胭脂的声音很低沉,少了女子该有的婉媚,却让弯腰谛听的玄武心神一怔,好冷捩的口吻。他暗自记住了这个声调,再次悄无声息的消失与空中。不过他临行前不忘了对这个玉家唯一的小姐行了重礼。

胭脂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伸张着身体,没有丝毫的不快。她招手让彭举走近,问“为什么想保护四姐?”玉彭举庄重的神情很滑稽,但是胭脂没有笑,她淡淡的脸背对阳光,有着奇异的威严和默然,“因为姐姐需要我,因为玉家需要姐姐。姐姐,玉家有很多的绿衣,有很多有苦不能说的人。姐姐的梦想,彭举愿意为你支撑,但是,能不能先让玉家的人不再受委屈?”

面对玉彭举恳求的目光,胭脂神色放松下来,“你是个很好的说客,‘她这样叹到,”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路在什么地方,也许就这样的顺顺利利过着一生。不过,你说的没有错,身为玉家的人,我再无情,也看不得绿衣难过。我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

胭脂扬起的面庞连笑靥也是淡淡的没有温度,不过双眼已经不在迷惘。是的,笼中的鹰要自由,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玉泉,就让我这个爱书成痴的女子在你的迷局中参上一手。人生,总是要有些目标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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