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刃闭着眼狠狠的吸了口气,扑满口鼻的干燥炽热的气息却让他弯了嘴角,缓缓睁开眼,有些不适应正午的烈日阳光,眨了眨眼,微眯起眼睛却牵动了脸颊处的伤痕,疼的眼角有些抽搐。
伴随着粗鲁的骂声,身后一股巨大的推力将他推的一个踉跄,腿脚有些酸软差点摔倒,及时稳住了身体才站好迈步,避开了一顿无妄的鞭打,任刃突然想到,错过了人生中最后一次鞭打,不知道会不会有些可惜呢?
幸好刑场并不远,他连刑车都不需坐,一路在百姓的围观下走了过去,不多时就挂了一身的蛋黄菜叶,任刃伸出舌头在嘴角舔了舔,觉得有些可惜,弁京的百姓生活真是不错,鸡蛋用来丢人也不心疼。
被打了一会儿还是有些疼了,任刃干脆低下头看着地面,赤着脚走在青石板上,有些烫脚。
他恍惚的想起,弁京的道路似乎都是他负责铺设的,这一块块的石板都是他的功劳,当年为那人铺设这一条条康庄大道时,他又怎会想到其实是为自己铺好了一条通往死亡的道路呢?这还真是有些讽刺。
不多时,就已经到了刑场,被粗暴的拽上了行刑台跪下,任刃才从恍惚中回过神,甩了甩凌乱的长发抬起了头,四周被隔绝开来,稍远处是围观的百姓们,他们谩骂着,叫嚷着,声讨着他大逆不道的罪行。任刃面无表情的想着,百姓总是愚昧的,其实那些罪行虽是我做的,但其实上面的那位才是指使者。
就连这次对他的赐死也一样,他的死罪罗列了十几条,父亲更是意图弑君夺位大逆不道,但却只要他和父亲的命,免了将军府一干女眷和下人的罪过。此举又赢得了朝堂上下和百姓的一致称赞,大叹陛下仁慈。任刃暗暗好笑,谁想过他和父亲死后,将军府自然不复存在,那一干女眷和下人之后要如何处置就无人知晓了,此时却在这里卖一个帝王的仁慈出来,一是为了安抚父亲手下的将士们,二也是为自己博个好名声吧。
此时那所谓的仁帝,正坐在监管行刑主位在南方——太阳的方向,任刃跪对着方向。然而任刃的目光却一刻不曾向那边投射过,他知道那人来了,来亲眼观赏他的死亡,那么他没有必要再为那人增加多一点的观赏价值,也许那人想从他眼里看到怨恨或者是爱恋?那他就偏偏不看过去,虽然看来这种反抗方式更像是赌气,但他其实觉得,小小的任家二少真的不劳天仁帝大驾亲自监斩的。
侧过头,距离他所在的行刑台几步远的另一个台上,是一个苍老的身影,双鬓的白发整齐的梳理到了发髻之中,有些皱纹的脸庞上没有死刑犯的灰败,老人的嘴角甚至挂着淡淡的笑,那笑容有些看透世事的从容不迫。
任刃早就死寂的心突然狠狠的缩了一下,喉咙有些酸涩,他开口唤道:“爹!”下一刻被身侧的行刑官狠狠一巴掌掀翻在地。先行着地的手臂几不可闻的一声脆响,伴随着熟悉的痛感,任刃知道这胳膊怕是又骨折了。突然觉得,这样的身体,还不如死了痛快呢。
老人闻言侧过头,淡淡的瞟了一眼与自己有些相似的面庞,旋即面无表情的回过头,连眼神都没有半丝波动,似乎另一侧要赴死的于他而言只是个陌生人。
任刃蜷缩着腿侧倒在地,脸颊红肿的浮起了手掌印,视线却一刻不离的盯着那陌生又熟悉的老人,他以为他可以面对的,他以为他早就心死,但却在看到老人平静的面容时心痛如绞。
那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他拖累了任家上下百余口人,是他逼迫着父亲对着上首那人束手就擒只为换他一命,却反而害自己到了如此田地。
任刃目不转睛的盯着父亲苍老的面容,已经十余年未曾见过父亲了,他老了许多,曾经如刀刻般凌厉的面容已经抵不过岁月的沧桑而柔和了些许,曾经在战场上磨砺出的如同战神的凛冽杀气也消失无踪,如今跪在那里的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一个准备平静赴死的老人。
不,不该这样!
任刃的双眼突然睁大,他任刃可以遭人唾骂任人鄙夷,因为他罪有应得,但他的父亲,两朝元老,先帝亲封的定国将军怎可被一个不孝子所累为一个罪人!他的父亲当只跪天子,怎可在众目睽睽下向所有人屈膝!
蜷缩的双腿一挣,被缚在身后的手腕一翻,腰部用力手掌撑地,任刃拔地而起,同时脚镣与手铐被硬生生挣断,不及身边的人做出反应,他已经脚尖轻点跃到父亲身前,屈膝而跪。
这一变故惊呆了刑场的众人,百姓们一阵骚乱,侍卫们立刻聚集起来,搭弓而指,后知后觉的御前侍卫才刚刚反应过来护到了天仁帝的身前,挡住了天仁帝惊疑的目光:他……怎么会有这样高的功夫?与任刃相伴十余年,他知道任刃有些武功,但最多也就与宫中侍卫持平,但今日看来居然可以轻易的挣断铁链……这绝不是一般的高手!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瞬间煞白。
然而任刃却对周围的剑拔弩张全然不觉,他的双眼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脸庞,有些复杂的开口,声音干涩暗哑:“爹,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放弃他?十二年前是他背叛了任家军,甘心留在弁京为人质牵制远在边境的父兄,十二年后天仁帝以他的性命为要挟让父亲交出兵权回到弁京,他虽身在深宫之中,也清楚以父亲几十年来在军中的威望,揭竿而起并不是没有胜数的,却为了保全他而甘愿束手就擒。
我于父不孝,于家不义,媚主惑上,不知羞耻,我都已经放弃了自己,为什么你没有?任刃问。
曾经纵横天下的铁腕战神轻声一笑,反问一句:“你又为何?”
你在那人身边从不曾显露武艺,无人知晓任家二少武艺绝不在其父兄之下,你若是想要逃走,在这人潮混乱中离开并不是难事,为何却独独跪到了我的面前?
任刃一怔,随即眼眶一红,因为你是我父亲,我怎肯留你一人独自逃脱?
任父轻叹,所以你是我儿子,我怎肯不顾你的性命独自苟活?
任刃闻言放声大笑,引得周遭的侍卫们顿时神经紧绷,几位武功不俗的高手更是飞身扑上,准备将任刃斩杀手下,然而他对于身后的危机却恍若不知,手指翻转间,两枚银针在阳光下闪出点点银芒。
“快将他拿下!”主位上的天仁帝突然急切地大吼,失去了身为帝王的冷静和自矜。
“爹,你说过我任家人当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任刃淡淡的笑,废臂低垂,完好的左手指尖的银针泛出死亡之光。
任父的目光凝聚在任刃指尖,脸上漾起笑意缓缓点头。
“今日我任刃命数已尽,皆是咎由自取。但我任家人即便不能为国尽瘁,也断不会死于庸君佞臣之手,” 任刃站起身的瞬间将左手轻探向身前之人施出一针,足尖微错躲开身后袭来的掌风,回手施针的瞬间,声音猛地拔高,带出凄厉的尾音:“我任家人,不能择君择主,但可以选择死于何人之手!”
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已经歪倒在地的父亲的身影,手中的银针一闪便没入皮肉,精准的嵌入死穴。
银针入穴,断无回还。
阖眼的瞬间,任刃似乎听到那人的叫喊声,堂堂天仁大帝居然会如此失态的当众吼叫?是了,那人怎么都想不到他身为死刑犯身上居然会藏有武器吧?那人怎么也不会知道他居然会用银针吧?更想不到一向言听计从的任刃会自我了断的吧?
可是萧天弘你可记得?初遇的那年,任家二少,也曾是弁京城中惊才艳绝的少年郎。为了你,收敛了所有的光芒,雌伏于帝坐之下十余年,久到你早已淡忘了,任家二少的名字本就该闪耀于弁京,乃至华国!
十二年前的任家二少是弁京城中人人称道的风流少年,如今的任家二少是以色侍君毫无廉耻之人。
今生他咎由自取,自甘堕落,累及家族灭亡,弑父自裁,皆因他不分君臣,诬陷情爱。
若能重新来过,他再不想去攀附那可笑的情爱,只想依旧做那个鲜衣怒马的翩翩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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