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卓骁的床上,卓骁则在一张榻上打坐了一晚,天刚放亮,卓骁就把我叫起来,据说缅崂圣山很高,要早些起程。
我一出门,便看到今冬的第一场雪,整个空中,扬扬洒洒地飘舞着漫天的雪花,那段名满天下的接句怎么说的?
大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
对了,这漫天的雪,如同春日里漫天飞舞的柳絮,虽然天空灰蒙蒙云层厚实如被,但我以前一直在南方长大,后来,大多数时间是在赤道附近的国家工作,浩瀚的沙漠,看到过很多,这漫天的雪,却很少看到,只有在爬雪山时,才感受到过,但毕竟不常去。
“哇,下雪了!”我兴奋的道,甩开拉着我的卓骁,跑到中庭,伸手接过雪花,凉丝丝的,如果这么下一天,就能积起很厚的雪,能堆个不错的雪人。
我回头对正从侍从手中接过东西的卓骁笑道:“下雪了下雪了,快来看,很好玩的!”
卓骁手中抱着一个厚实的东西,微笑着朝我走来,在如梦如幻的飞絮中,他挺拔修长的身姿如同神祉,翩然而来,一身白色暗交织绮花纹绨衣,外面罩着石青色镶貂毛夹袄锦袍,风动衣袂。飞扬灵动的雪,如同彩涤花絮,为其铺设一路的锦彩。
他走到我面前,将手中的大氅哗地抖开,将它给我披好,边系边柔声道:“雪天冷,别乱跑,你在隆清没看够雪么?”
我想了想,好象浣静的记忆里是有雪的,但是她作为大家闺秀,是不能出闺房玩雪的,看过相当于没看过,她即没有玩过雪,大雪天还常生病,冻的!
我摇摇头,“那时候没敢出来玩,身体不好!”
卓骁系好带子,拉住我的手,“你现在的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如真说你不能受寒,乖,不要把手伸出去,湿了容易受凉,走吧,我们上车了。”
一路打马,出了阿莱城,快马跑了有近两个时辰才到目的地。
缅崂的圣山叫玉莲山,是在弧形的绵图山脉中麓民山的余脉,呈南北走向,共有五座峰,东月息,西燕落,北卧牛,南青鸱,拱卫着中间的一座高耸入碧宵的孤峰朝天峰,如同一朵玉莲花,在云雾缭绕间盘桓。
在缅崂的传说里,这山是缅崂族的祖先飨的妻子,天神莫坎的第十八个女儿莲芯在天上看到飨俊美高大,心生爱慕,踩着玉莲从天上追随到人间,将莲花化成四座峰,将月亮悬在东面,帮助飨收复了西边的大燕鸟,北边的火牛,南边的青鸱,分别镇压到各个山下,自己也化成了一座朝天峰,镇守着四方。
所以,中间那座又叫莲芯峰,因为是神女躯体所化,圣山的中心圣地便在那里。
圣山的神奇,就在于大雪天的,山里却温热,气候潮湿,五座山山高三四千米,除了山头有常年不化的积雪外,并不寒冷,人都道是神女的奇迹,卓骁却告诉我,其实是远在百里外的眦融的影响。
我们从南边的青鸱走索道天桥,来到中峰莲芯,因为有圣姑的令牌,我们一路无险,不过我听说如果陌生人擅自闯山,满山都有圣姑布下的魑术,会死得很惨。
中峰远看如同一个窈窕的美女,半山腰向内凹,有很多的平缓之处,有不少缅崂寨子,缅崂人相信神女所化的神峰神奇灵秀,又有圣姑镇守,是最接近天神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很多在各个城县里被迫害家破人亡的缅崂人,都汇聚到了这里,企求圣姑的保佑。这里,是一个缅崂族人的大家园。
在山路绵延间,高大的千百年古树苍穹独立,遮盖着头顶不见天日,树阴下,我可以看到淳朴的缅崂族人三两个成群,口里哼着歌,嬉闹着,走过。
有时候,几个女孩咋咋呼呼走过来,手里拿着缅崂特有的花绣,唧唧喳喳的讨论着,然后,有小伙子突然从山路一边的老树边串出来,给其中一个女孩一枝花,然后又飞一样的跑没影了。
然后女孩子们便会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轻翠如莺啼,花枝乱颤。
有老人慢慢走来,摇头晃脑,也在那里哼着不知名的调,时不时来一下手舞足蹈。身边跟着个总角小儿,随着老人的哼唱也蹦达上一两下,老人会敲敲小儿的脑袋,嘟囔上几句。
我一路行来,看着这一路的人生百态,犹如在看一出简单质朴的人物故事,清淡隽永,我真无法想象,这是个被奴役和迫害了数百年的民族。
卓骁牵着我的手,慢慢走着,雪天路滑,他走得不急不徐,他的手心很暖,有一股热流时不时地从他手心传导到我手心,又流向我全身。
我时不时的东张西望,对这个神秘的民族充满好奇,也深深为看到的质朴简单所震撼,他也不催促,有时候,看我看得开心,就停下来,和我一起看,然后,悄声解释一下我看到的现象是怎么回事。
比如说,那些在唱歌的唱得是什么意思,大多是无意义的哼哼,也有对山神的景仰,对爱情的呼唤。送花是仰慕,表达小伙子对某个姑娘的爱慕,为日后的求亲铺垫,老人和孩子,是缅崂族人的宝贝,老人负责带孩子,以及用生活经历教诲孩子。
这个人,还真是一部活字典,什么都懂。
卓骁出色的风姿在哪里都是众目焦点,当他走过几处寨子后,后面已经聚集跟随了不少男男女女,老人孩子。
人越来越多,我有些害羞,试图离得他远些,他却牢牢拽住了我的手,不容挣脱,山路越往上,越不好走,他干脆抱住了我的腰,半抱半推着我上山。
终于到了山峰接近顶处,在穿过一个狭小的小径,沿着左首巨大的石壁转个弯,到了一处开阔地。
山头,开始有雪花飘起。
一个小屋,孤凛凛的杵在那里,我看到一抹妖红如同漫天雪花里醒目的标识,静静地在门口,脑后飘扬着乌黑的发丝,面上带着诡异的白色面具,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矗立着。
“拜见圣姑,圣姑天寿!”所有跟着来的族人突然齐声拜倒,五体投地,虔诚地颂道。
优无娜仿佛没有生命般一动不动,她周身,透出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冷漠,只是那脖子上和四肢上带着的金铃,被风带出一片脆声,仿佛雀鸟,在浅吟低唱。
好半天,她才扬起她白玉的手,挥了挥,“下去吧,今天本圣姑要招待贵客。”
那绝冷的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各个缅崂族人收起笑闹的表情,又恭敬地磕头,然后很快退了下去。
平坦的开阔地上,只余优无娜和我们。
这时候,小屋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屋里,走出一个人来。
高山的风,扬起来人雪白的衣角,连带带起他白色的发梢,如同一个雪天里移动的精怪,颀长消瘦的身躯,虽孱弱如风中杨柳,却腰杆笔直,弱而不折。
这人有一张如这灰蒙蒙天一样灰白的脸,但却眉骨刚健,极瘦的脸上,一双眼,却如同背后的苍穹一样深邃,如同脚下山峰一样梗坚。
那样的一双眼,为这个破败的身躯,平添了份不朽的灵魂。
他让我想起某部小说里提到的,不朽的白桦林,是的,他就像一株老朽了,却依然挺立不倒的白桦树。
只是这个人,明明看上去如此的年轻,为什么,却透出苍老的破败感来?仿佛生命,已到了尽头?
那人走出来,对跟前的优无娜道:“什么事那么热闹?是卓侯爷来了么?”
那声音,如同他的人一样,朗朗乾坤。
优无娜并未回答她,但她的目光让他抬起了头,就看到我们了。
他微微一笑,站直了身体,如同一个风度谦谦的君子,朝卓骁一拱手,道:“不知侯爷驾到,公孙介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风猎猎响,吹动他的衣杉,衬得此人越发形销骨立,却丰采华然。
卓骁微微皱了下眉,眼里掠过疑惑,但也抱拳回礼:“一别经年,元陇怎地如此客气,卓某忝居官场,少来拜访,倒是惭愧之至,还望元陇莫要见怪。”
公孙介呵呵一笑,道:“寒羽文韬武略,国之重臣,哪像在下两袖清风,一介布衣,自然是国事为重,何必介怀,如今介有生之年,能再见寒羽,已然瞑目。寒羽不必过于自责才是。”
卓骁皱眉,眼里疑虑更重,走上前,托住公孙介的手臂道:“多年不见,元陇为何轻减至斯?可是有什么疑难病症?让兄弟看看,好……”
他的话突然一顿,俊目一张,看着公孙介,眼里透出不可置信来,再看看无声的优无娜,终未再说下去。
公孙介清淡的笑了笑,挣开卓骁的手,“寒羽,你我多年老友,介今日僭越,咱们就不必为这虚礼客套,介备了薄酒,你我今日好好叙叙旧如何?”
卓骁顿了一下,也朗声笑道:“卓某正有此意,甚好!”
公孙介带头,卓骁带着我,优无娜一声不发的在后面,走进了小屋。
屋里很简单,都是用天然的石头搭成的家具,石凳石桌,还有一张两人宽的大石板床,下面架起,好象北方人的炕。
床上铺着厚厚的草,垫着棉絮,床正中摆着方案几,公孙介招呼我们坐到床炕上,自己也随意地盘膝坐下来。
床上挺暖和的,卓骁替我脱了大氅,让我垫在膝下,又将上半截掀起盖在膝上,拿了桌上的热水杯让我握着暖手。
公孙介很新奇地看着卓骁对我的照顾,咧嘴一笑道:“还是第一次看到寒羽如此细心照顾人的,这位可是嫂夫人?”
我脸一红,卓骁倒是大方,一笑道:“正是,内子体寒,本不欲让她上来,只是圣姑热情相邀,才不得已,让元陇见笑了!”
公孙介看看优无娜,后者一直沉默,我都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一样,死气沉沉的,一改那晚看到的透着死亡的绚美。那没有生命的面具,将她笼罩在死亡静寂里,如同遥远山峰上经年不化的雪,冰冷永恒。
公孙介微微叹了下气,冲我歉意地一笑:“夫人见谅,无娜也是不放心才出此下策,介在这里为她给您陪罪,介保证,夫人不会有什么不适!只是要委屈夫人一些日子了。”
我赶紧回了个礼,“公孙公子客气了,优姑娘也是做她该做的事,我不介意!若是能够因此大家能通力合作,那也是好事。”
公孙介眼一亮,朝卓骁笑道:“嫂夫人通情达理,寒羽好福气!来,介敬二位一杯!”
卓骁淡淡一笑,和我举起杯:“客气了!”仰脖一干而尽。
然后,两个人开始大谈往昔,兴奋处,击案拍碗,放声高歌,豪气干云。
我再次看到卓骁不同的一面,他如同一个多面体,每每都有新奇的地方,京城里疏离雅致,高不可攀,关隘处,威猛果敢,锐不可挡,私地下,他又如风流俊儒,妖娆性感,如今,在这知交处,真情爽达,豪放不拘。
那个公孙介,看着一介书生,但狂放,不输卓骁,两个人,如同多年未见的知音,捧着酒,笑谈当年,酒过三巡,竟自放歌起来。
卓骁清朗的声音因酒而显得兴奋高亢,公孙介在一边一手拍案,一手以筷击碗,和着拍子摇头晃脑。
“今时痛饮,金槲烈殇,肝肠猎猎寸断,那堪他,卧榻懒伏,梦回千里关河,胡敌处,横扫敌寇,谁与我,黄沙共舞!”
公孙介哈哈大笑,道:“寒羽还是那么壮志凌云,介可真是比之如西山落日,垂暮之年了啊!”
摇头再叹:“呜呼哉悲兮,壮士暮年兮身老,西山日落兮垂垂,将军百战兮风霜染白,那堪回首兮生名不留!呜呼,此天下,何有介容身之一隅乎?”
卓骁饮酒的手抖了下,放下酒碗,看向公孙介。
公孙介微微一笑,也放下了酒碗,一双刚刚还浑浊的眼,重新恢复浩瀚清明,慢慢坐直了身,道:“寒羽此来,所为何事呢?”
卓骁犹豫了一下,没开口。
公孙介眼里闪过一丝悲凉,微微一叹:“寒羽,介此身茕茕孑然,身无长物,你要什么,介多少已经猜到,你不妨直言!”
卓骁闭了下眼,沉默,再睁开时,却带上了一丝决绝,轻轻一叹,道:“卓某此来,是来向元陇借一样东西的!”
“什么东西?”
“借元陇项上人头一用!”
当啷,卓骁话音刚落,优无娜的手一抖,手里一直捧着的碗摔到了地上,然后,碎成了数瓣。
屋子里谁都没有说话,只剩下炕下时不时传来的劈啪声,公孙介和卓骁两个人面面相对,两个风采斐然的人,毫不掩饰地凛然对视!无语交流。
公孙介的眼里,如同浩瀚的夜,突然亮起盏盏明灯,璀璨光华,他扭头看看优无娜,突然朝卓骁一笑。
那一笑里,带上了世事轮回,刹那芳华的无常,带了点隽永的无谓:“寒羽要借我人头一用,尽管拿去便是,只是,今日是今年第一场雪,晚上按此地的风俗,要过丰年节,能否,容许我再和无娜过一个丰年节?”
卓骁点头,默然。
公孙介倒随意的一笑:“寒羽也带上嫂夫人一起来吧,今晚上,会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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