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味道好似生满锈渍的铁器,浑浊而咸腥,透着令人战栗的寒意。
整片整片鲜红色的液体幻化成无数黏腻的蠕虫,附着于肌肤表面,顺着指缝,发梢,四肢,躯干,一点点蔓延开来,将人缠缚其间,从毛孔渗透体内,咬碎筋骨,啃噬心肝。
有一瞬间,严耀钦觉得自己跌进了滞重暗黑的深海里,无法排解的内疚感好像绑缚在双脚上的铅块,坠着他向下沉……向下沉……
这个腥风血雨中闯过小半生的男人,这个脚踩着无数怨魂扶摇直上的男人,头一次在死亡面前落荒而逃了。他大踏步奔至画廊门外,仿佛溺水者般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并强硬告诫自己,你是严耀钦,不能有软弱,不能有沮丧,更加不能有悲伤,眼泪,后悔,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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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危险的严予思被安置在了洁白的担架车上,由一众医护人员悉心照料着,送上了蓝光回旋的急救车厢。
这场酒会的策划人——严耀钦的小姨子康玉珠,从事故发生后,便同宾客们一道被警方隔离在了安全区域。解除禁制后,她第一时间赶去查看了严予思的状况,又回头远远望向脸色青黑的严耀钦,有心说些什么,却在他冰冷的眼神下一阵骇然,踟蹰良久,终于提起长及地面的裙摆,随严予思一道登上了那辆急救车,伴随着呜呜警报嘶鸣,向医院驶去。
严耀钦目送着绝尘而去的白色车影,表情复杂。
当年康玉柔临终弥留,抓着他的手哀求,说千错万错,她一个人承担,无论如何不要迁怒孩子。不忍见她死难瞑目,严耀钦无奈立下誓约,答应会将严予思健康养大,保他一世衣食无忧。如今,总算不违誓言,对得起她多少年不计名分的朝夕相伴了。
恩情这东西,最要不得,如同枷锁,一朝背在身上,偿也偿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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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警方严格封锁了消息,却也防不住媒体的敏锐嗅觉,枪战开始不久,警戒线外便聚拢了大群记者,长枪短炮严阵以待。
不知名的小报狗仔们凑到一处,肆无忌惮地交头接耳,互通有无。
新人小妹殷勤打探着:“传说严耀钦有个儿子不是亲生的,不知道是死的那个,还是活下来这个?”
扛着摄像机的年轻后生草率断言:“既然关键时刻选的是幺仔,那二少一定不是亲生喽。”
“乱讲,严家不一向都是二少最得宠吗?他可是是外界公认的严氏接班人!”手持话筒的八卦主播白去一眼。
口叼烟卷的老行尊教训着晚辈:“痴线啦,这种大家族的事怎么讲得清,你看严生的表情,没什么要紧嘛,如果死的那一个是真太子,又怎么会这样不疼不痒!”
周围人挖到真相般,纷纷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这样的风言风语,严耀钦每天不知会遭遇多少,早已修炼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所谓食得咸鱼抵得渴,既然身居高位,自然免不了沦为大众谈资,这是名成利就的代价之一。只是今天听来,却如鲠在喉。
严耀钦回身,笼统地向画廊挥了挥手,吩咐一旁的赞伍:“这交给你处理。”又淡淡扫视过台阶下叽叽喳喳的人群,厌恶地皱紧眉头,“我不想明天一早起来,整个里岛铺天盖地都在谈论我的家事!”
赞伍会意地点点头:“是,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严先生。”
严耀钦并不赘言,抬脚向外走去。一众保镖敏捷地护在了周围。走出几步,他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一向寸步不离随侍在侧的贴身保镖张崇久,竟然没跟上。
转头看去,那大个子依旧倔强地站在卓扬身旁,如刀砍斧剁样坚毅的脸孔上看不出悲伤与难过,却赌气般一动不动,似是无声抗议。
对于严耀钦来说,张崇久不止是保镖,还是心腹,是盾牌,是钢刀,是少数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之一。很长时间里,那家伙几乎没有自己的意志,只要老板发出的指令,他从没有过半点违抗和迟疑,今天,竟然为了卓扬,为了一具死去的尸体而破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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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崇久和赞伍、阿万不同,他不会察言观色,不懂曲意逢迎,从来只是规规矩矩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对大少爷敬重有加,对小少爷处处忍让,至于卓扬……这两人都生性沉默,鲜少交流,何来情分可言?
眼睛微微眯起,许多琐碎的瞬间跳入严耀钦脑海。那是什么时候?只记得是红酒拍卖会上,西装革履的傻大个张崇久不懂品酒礼仪,将侍者送上来的漱口水一气干掉了,当时气氛诡异,所有目光集中在了这个土豹子脸上。谁知卓扬扑哧一笑,用别人刚刚好能听见的音量伏在张崇久耳边调皮说道:“崇久哥,关于当众做一件丑事的打赌,我认输了,稍后作为赌注的一餐,别选得太贵!”
几句话,便将因无知而出糗的尴尬化解为无伤大雅的玩笑,这是卓扬一贯的善解人意与圆滑处世。
或许类似的小恩小惠还有很多,只是它们太微不足道,太稀松平常了,以至于没人会放在眼里。偏偏张崇久将其铭记于心,念念不忘。对有些人来说,孤立无援下恰到好处的理解与帮助,比赐给他金钱与权利,来得更加弥足珍贵。
卓扬啊卓扬,你总是惯会笼络人心,张崇久那样一个木头人,一颗木头心,被你笼络了去,竟然连我这铁石心肠也……
真是高明!
你那么有本事,为什么这一次不将自己解救出来!为什么不好好活着!
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不轻不重捅了一下,严耀钦隐忍着不悦:“好吧,你就留在这,送他最后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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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人质疑的目光中,严耀钦冷漠地走出了事发现场。车门关起,依次缓缓驶出。将吵吵嚷嚷的媒体记者抛在脑后,也与触目惊心的伤害和死亡渐行渐远。
严耀钦忽然感到手上不适,涩涩的,恍若戴着副树皮做的手套,抬起一看,指头上猩红一片。他掏出手帕,很仔细地擦拭起来。血迹早已凝固,难以去除,几乎要搓掉层皮。
一不留神,手帕被风卷着,飘出窗外,严耀钦愣了一下,大叫“停车!”
司机阿万反应很快,一脚踩下去,车轮擦蹭过地面,带着火星,吱吱作响。
严耀钦急切地打开车门,却被阿万一句“严先生”唤回了心神,他很快恢复常态,端端正正坐好,面无表情。阿万默契地下车追跑过去,拾回手帕,恭敬交到严耀钦手上,这才重新上车,关门,启动,出发……
老板他身家不菲,自然不会吝惜一方小小手帕。但这条手帕不同,上面沾染了儿子的血。阿万不自觉抿了抿嘴,严先生不许卓扬的血印在身上,却不肯舍弃印了他血的手帕,这份心思,作为一个跟了他二十年的司机,既明白,又不那么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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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下午,严耀钦一刻不停地处理着文件与庶务。他需要大量的工作来分散注意,麻痹神经,让他没有精力去回忆去思量去感怀。
可事实上,他到底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一个念头总是反复在大脑里盘旋——如果那时,先救出的孩子是卓扬,会怎么样呢?或许依旧改变不了他走向死亡的命运,但起码……该是带着欣慰离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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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程变得漫长而难熬。途中势必会经过那座父子俩曾促膝长谈过的小型运动场。
依旧是黄昏,依旧无人,依旧寂静。
薄雾升起,笼罩半山,如梦似幻。影影绰绰间,隐约可见一对父子在场中跑动戏耍,小孩子八|九岁模样,动作笨拙可爱,做爸爸的也很年轻,在儿子面前,显得越发高大有力。
能有个爸爸和自己一起打球,是件很开心,也很骄傲的事……这是谁说的?噢,是卓扬。严耀钦的视线有些模糊,那是……去年的九月十三号,是卓扬的生日。
这个日子,现在我记住了,可是人已不在,记住又有什么用?
卓扬,你现在一定很后悔吧,后悔这个叫严耀钦的男人是你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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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严耀钦躲进了书房。捧着摞厚厚的资料,努力阅读着。
张崇久的一通电话,将他试图平静下来的心绪再次搅动起来:“严先生,二少爷背后的子弹取出来了,是比利时产SS90高速弹,口径5.7毫米。而警方与绑匪使用的,都是点三八左轮枪……”
也就是说,向卓扬开枪的人,根本不是那些匪徒!
严耀钦的眼神陡然冷了下来,对着电话低沉说道:“按你的意思去做,把结果交给我就行了,别声张。还有阿彪,把他从警局弄出来,我要亲手处置!”语气一贯的毫无起伏,生硬漠然,却在挂断电话之前,轻声补充了一句,“崇久,谢谢你为卓扬做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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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深夜,大少爷严予行才风尘仆仆赶了回家,浑身带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他一向最疼小弟,应该是刚从医院回转无疑。
严耀钦坐在自己宽大的真皮座椅里,眼皮挑起,轻飘飘问道:“予思怎么样了?”
这一天里的变故,令严予行心情沉重:“刚刚醒了,精神不太好。医生说还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倒是阿扬,接下来……”
“交给你去办吧。”严耀钦疲惫地摆摆手。
严予行作为家中长子,又已成年,早就开始独当一面。只是弟弟的身后事毕竟不同寻常,还要斟酌着征求爸爸意见:“关于葬礼……爸爸有什么打算?”
“你决定。有什么问题,和彩衣商量。阿扬生前不喜欢热闹,一切从简吧。”严耀钦从烟盒里胡乱翻出支香烟,火机大力擦了两下,却没点着,他烦躁地将烟揉成一团,丢到了烟缸里。
严予行察觉出父亲情绪不对头,他很清楚,这一刻老实退出去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有些事,牵连太大,无法擅自做主:“爸爸,卓家那边……”
话还没完全问出口,已无端将严耀钦憋在心头的邪火惹了出来,他“啪”一声将茶杯掼在地上,摔得粉碎:“说了让你去搞!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吗?”
严予行一激灵,有些不知所措。印象中,爸爸最善于掌控自己的情绪,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像这样摔东西大吼的严耀钦,多年不曾见过。他的失控,难道是因为卓扬?那个可怜的弟弟,不仅仅是个靶子而已吗?
严予行暗自思索着,默默向门外退去,却又被严耀钦从背后叫住了:“阿行,今天的酒会,你怎么没去参加?”
“爸爸,你不是让我接待好美国来的胡公子吗?他今天下午的飞机。”严予行如实作答。走出几步,猛然间心头一惊,想着爸爸素来疑心甚重,行事狠辣,一滴冷汗从鬓角无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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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重新扣拢,严耀钦无声轻叹,越想回避与卓扬有关的一切,越是躲不开。
楼下车轮声响,赞伍指挥人手搬了个画作样的物品,交给了管家凌彩衣。片刻光景,走廊尽头那间大屋传来稀稀拉拉的脚步声。随即,似有若无的松节油气味透过门缝钻进书房。
严耀钦的手插在西装口袋里,有意无意碰触到了那张便签纸。赞伍送回来的,应该是卓扬所讲的礼物吧。犹豫许久,终究忍不住向那个满地月光的空旷房间走去。
画就搁在窗口的画架上,掀开覆盖的绸布,一眼便可看出,画中人正是自己。那个自己看起来年轻很多,英俊很多,神色得意,笑容灿烂。那个自己穿着银灰色西装,围着绛红的男士领巾,身姿挺拔,义气风发。
或许这是卓扬想象中的爸爸吧,在他眼里,爸爸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国王,威风又慈爱……
严耀钦忍不住伸手摸了上去,不想蹭到一手油彩,红呼呼,血渍一样。
是卓扬说的吗?厚色层里加了罂粟油,会干得很慢,尤其是红色,完全干燥可能需要半年之久……
原来他竟对自己说过这么多的话,为什么从前不觉得呢?这样专业而生僻的内容,竟也记住了。从卓扬十四岁来到严家,三年过去了。三年里,一个活生生的人又会留下多少痕迹?
颜料由湿变干,感情由淡变浓,牵挂由少变多,都是一个过程。因为它太长太缓慢,才难以发觉。
等到终于明白过来,画毁了,人没了,俱已成空。
宽大厚重的龙凤床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摩擦声。循声望去,一条毛茸茸肥硕的尾巴从阴影中晃荡出来。那是卓扬的小狗,名叫波比。刚来的时候,就像个小毛团,从卓扬背包里傻傻探出脑袋,好奇地东张西望。如今站立起来已有一人多高了。
严耀钦凑近了一步,波比扑腾着爪子,向里侧缩了缩,生怕被赶走。因为严予思有哮喘,不能碰触动物的毛发,它平时都居住在后院的狗屋,一定是今天没有见到主人,才循着味道偷偷溜进来,躲在这里等候。
如水般荡漾流淌的月光底下,一人一狗相对沉默,许久,严耀钦小声问它:“波比,卓扬不在了,你……想他吗?”
“嗷呜……”波比瞪着乌黑溜圆的眼睛,迷茫着,似懂非懂。
严耀钦点点头:“我也……有一点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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