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回:王吕氏陈周穷计削刘族吕张图谋
却说惠帝七年春正月辛丑日,日有蚀之。夏五月丁卯日,日又有蚀。至秋八月,惠帝沉迷酒色,弱不禁风,因患重病,于戊寅日崩于未央宫。吕太后发丧,群臣皆来悼唁。吕太后于灵前大哭不止,看来甚是悲哀。而群臣偷眼一观,却见吕太后虽有哭声,却无一滴泪下。众人不知何解,狐疑不定。至午时散了,各归所处。
且说陈平方入府门,忽报有人求见,转来一看,却是留侯张良次子张辟强,现为侍中,年方十五岁,聪明灵惠。陈平便问:“贤侄何事来访?”张辟强道:“愿请丞相独语。”陈平知必有要事,让入府中问之。张辟强问陈平道:“今殿上之事,丞相可见否?”陈平道:“贤侄莫非言太后之哭而无泪乎?”张辟强道:“正是。”陈平道:“群臣亦有议论,多言或因太后以皇上仁厚,不与相类之故。”张辟强摇头笑道:“非也。太后独有皇上一子,岂能不爱?今哭而不悲,却是另有心事,君知其解未?”陈平问道:“何解?”张辟强道:“皇上无壮年之子,太后畏君等老臣,故心不能安也。若不思其变,君等日后必为太后所谋。为今之计,丞相不如请拜吕台、吕产为将,率兵居之南北,诸吕亲属亦皆掌管人马,居中用事。如此则太后心安,君等则幸脱祸矣!”陈平大悟,深谢张辟强。
当时,陈平连夜入宫来谒。吕太后却已料到,早在宫内伺候。陈平问安罢了,进道:“今老臣或病或丧,多不能领军,而刘氏之子非少即弱,不能力扶社稷。太后何不择吕氏之少壮为将代之?”吕太后佯应道:“只是不得其贤才者也。”陈平道:“何谓无贤?今武侯吕泽之子吕台、吕产正当壮年,将门之后也,可令之分掌声南北之兵。吕氏门多俊杰,可择其贤者为将军、司马,共卫长安,万事不惧也。”吕太后听毕,又故作沉吟,道:“无人举荐,如何提拨?”陈平道:“待陛下丧事毕后,臣当与文武并力保奏。”吕太后听了,其心始安,欲请陈平饮宴。陈平恐言多有失,不敢久留,善言辞去。次日,吕太后再哭其子时,泪涕纵流,其悲亦哀也。后徐钧有诗叹陈平道:“生平多智足兴刘,奇秘终贻正大羞。若使托孤权独任,未知诛吕若为谋。”
丧事已毕,乃择九月辛丑日,将惠帝下葬于长安城北三十五里处之安陵,距长陵十里,谥为孝惠皇帝。惠帝生于秦始皇三十七年,崩时年方二十三岁。而皇后张氏尚未成年,未生子女。时隔不久,鲁元公主抱病亦死。吕太后子女双亡,自然悲切,乃赐号为鲁元太后而葬。自此,吕太后为天所报,可谓断子绝孙,无人继后矣。然吕太后自有妙计,乃取后宫美人之子,伪称张氏所生,拜谒高祖庙已毕,即立为大汉皇帝。皇帝年幼,尚不能言语,吕太后亲自临朝称制,降诏道:“高皇帝匡饬天下,诸有功者皆受分第为列侯,万民大安,莫不受休德。朕思念至于久远而功名不著,亡以尊大谊,施后世。今欲差次列侯功以定朝位,臧于高庙,世世勿绝,嗣子各袭其功位。其与列侯议定奏之。”丞相陈平与百官上表道:“谨与绛侯臣周勃、曲周侯臣郦商、颍阴侯臣灌婴、安国侯臣王陵等议:列侯幸得赐餐钱奉邑,陛下加惠,以功次定朝位,臣请臧高庙。”吕太后准奏,大赦天下。吕氏之权由此而起。后蒋特立有诗道:“摇齿不可仗,反侧如小人。王陵虽少戆,信越终难驯。鲁卫固小弱,秦晋依强邻。更托辅车势,庶以活吾身。”
却说左丞相陈平助汉高祖平定天下,出谋筹策,功劳卓绝。既能六出奇计,当然不是庸碌之辈。今虽随波逐流,暗里却自有一番心事。原来陈平自与周勃赴燕同掳樊哙,归朝后便久居关中,少有出入,一直未听说过惠帝曾有过儿女。今忽见吕太后赫然奉立新帝,知定非刘氏之后,深感忧虑。散朝回到府中,寻思吕太后欲王诸吕,危刘氏,自己为三世老臣,不但力不能争,尚且恐祸及己身,不由地烦恼不已。当下独坐深念,精神不振,竟然伏几睡去,却逢陆贾登门造访,正好看见。
原来陆贾来时,门吏知其与陈平相善,并未阻拦,由他入到厅中。陆贾见陈平伏几不醒,乃至几前坐下。听到响动,陈平方觉,起身谢道:“我方才念事,不觉入睡,未及相迎,望请海涵。”陆贾问道:“何事使丞相念到此深也?”陈平笑道:“先生揣(捉摸)我何念。”陆贾亦笑道:“足下位为宰相,食三万户侯,可谓极富贵而无欲矣。然既有忧念,不难揣之。以陆某之见,不过患诸吕、少主耳。”陈平知其才智过人,并未十分惊奇,随口赞道:“先生果是料事如神也。然为之奈何?”陆贾微笑道:“君侯乃济世之才,何需区区拙计。”陈平正色道:“某非戏言,实未得其解也,请先生赐教。”陆贾点头,沉思半晌,进言道:“古时圣人云:‘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和,则士大夫附;士大夫附,天下虽有变,则大权不分。大权不分,为社稷计,安危只在汝将、相两君掌握耳。我常欲与太尉绛侯言此事,绛侯心存戒虑,故作与我相戏,屡不正视。为今之计,君侯何不交欢太尉,深相结好?”陈平听罢叹道:“此虽好计,然自高皇崩后,太后多疑,为避嫌疑,我已数年未与绛侯交往。若冒然相攀,只怕他疑我不诚。”陆贾道:“君侯以诚相待,他自然识得你心。今绛侯将寿,君侯何不厚金馈礼,以为祝贺!”陈平大悟,起身拜道:“此乃金玉之言矣!”后刘克庄有诗道:“郦烹未久蒯几烹,陆子优游享令名。南帝称臣橐金返,更推余智教陈平。”
至周勃生辰,陈平以五百金祝寿,具办乐舞酒宴请其赴会。周勃虽为武将,亦颇知礼节,至陈平寿庆,周勃亦报如之。于是,两人交情愈深。后有苏辙《读史》一诗道:“诸吕更相王,陈平气何索?千金寿绛侯,刘宗知有托!”
陆贾又谓陈平道:“以我平日所察,尚有一吕氏至亲者与丞相有怨,常欲设计相害,丞相须用心防着。”陈平道:“先生可是言吕媭否?”陆贾道:“正是。吕媭常以前时丞相为先皇出谋擒樊哙之事,怀恨在心,每欲寻机谋害,请丞相小心应付。”陈平道:“我平日禀公治事,危时顺太后之意而行事,自然无妨。”陆贾道:“非也!丞相若防得着吕媭,便防不着吕太后矣。”陈平若有所觉,问道:“我当如何?”陆贾笑道:“昔日萧丞相自污之事,丞相可还记得。”陈平恍然大悟,乃谢陆贾道:“多谢先生提及。”
自是日后,陈平每日请客饮酒,多取民间女子为淫乐。吕媭见了,果然数进谗言于吕太后,大意不过如此说:“陈平身为丞相,不治朝事,日饮醇酒,戏侮妇女,可重罪治之。”怎奈不管他如何诬毁,吕太后就是充耳不听。陈平闻之大喜,每日益甚。原来吕太后所患者,正是怕陈平、周勃等高祖功臣秉公刚正,于他吕氏不利。听到陈平废事,自是私自欢喜。然而闲话听多了,吕太后不免心烦,一日招陈平,面质吕媭道:“鄙语道:‘小儿妇人之口不可用’,君但可纵意行事,无畏吕媭之谗也。”吕媭大惭,自此不敢再毁陈平。陈平感陆贾之力,乃以奴婢百人,车马五十乘,钱五百万,赠陆贾为食饮费用。陆贾以此游于汉廷公卿间,名声籍甚。
却说太后元年,吕太后行皇帝之权,朝中号令一概出自吕太后。这日,吕太后忽招陈平入宫议事。陈平不知凶吉,惶惶而来。吕太后道:“先时,丞相举朕之二侄为将,原是众望所归。丞相既能献此计,我却还有一事要与丞相商榷。”陈平问道:“何事?”吕太后道:“吾常念先皇诸子少而弱,基业常不安,欲以我母家诸吕子弟分王诸侯,以助扶汉室。听公之意,此计能行否?”陈平心中暗暗吃惊,自咐道:“此妇人野心勃勃,目下刘氏难安也!”量谏之必遗祸,不敢力阻,乃道:“此大事也。明日早朝,请太后问于群臣即可。”吕太后道:“若得公之颔首,此事已成大半也。”陈平应声道:“臣当力举。”吕大后大喜道:“公果是明哲之人也。”陈平遂退,急往太尉府中,谓周勃道:“公将及祸,可知否?”周勃大惊道:“不知,请公明言。”陈平道:“窃闻皇帝无子,今太后危其位,欲尽诛老臣,你我皆危矣!”周勃道:“如之奈何?”陈平道:“明日太后设朝,欲立诸吕为王,公须力言许可,方可脱难。”周勃不解,沉吟道:“先帝曾言:有非刘氏为王者。天下共击之。今太后王吕氏,乃是违了先帝之誓,不可不谏。”陈平道:“事急矣,只能先求全身,方可徐徐图之。”周勃然其理,复忧道:“右丞相王陵少文任气,好进直言,必力阻之,奈何?”陈平道:“若你我力荐,事必成也。”周勃自与陈平交好,常羡其多智,自愧不如,遂诚受其计。陈平乃去。后人有诗叹陈平道:“几变权谋偶立功,帝王事业总成空。后来诸吕移炎祚,束手随波智已穷。”
次日早朝,吕太后聚文武道:“昨日有朝中大臣上奏,说刘氏诸王大多年幼,不能独镇诸侯,欲以吕台、吕产为王,领军以安天下。众公以为如何?”此言方毕,一人出班厉声道:“不可!不可!”吕太公视之,乃安国侯、右丞相王陵也。吕太后问道:“君有何言?”王陵道:“昔日高皇帝刑白马而盟道:‘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今封王吕氏,非如约也。”吕太后不悦,乃问陈平道:“公以为如何?”陈平目示周勃,二人出班齐奏道:“既高皇定天下,可王其诸子弟;而今太后称制,欲王昆弟诸吕,亦无所不可也。”众臣见左丞相、太尉皆允,都来随声附和。吕太后大喜道:“众公之意,方如我心也!”罢朝后,王陵下殿,责让陈平、周勃道:“当初与高皇帝歃血而盟之时,君等不在乎?今先皇既崩,太后妇人主事,欲王吕氏,诸君纵欲,阿谀背约,何面目见高皇于地下乎!”陈平道:“于面折廷争,我不如君;全汉社稷,定刘氏后,君亦不如我也。”王陵无以应之,怒道:“竖子不可共事。”乃拂袖而去,自此不与陈、周相谋。后司马光有诗道:“曲逆从汉祖,出奇谁与让。一朝寄天下,不及王陵戆。”徐钧亦有诗道:“抗议争封独犯颜,周陈只合共持难。若能坚守长陵约,不但刘安吕亦安。”
吕太后恨王陵不与其谋,过了数日,佯拜王陵为皇帝太傅,实夺其右丞相之权。以审食其代其位,却不以其治事,而使之监宫中,如郎中令一般。审食其得幸吕太后,常居中用事,公卿百官,无不畏之。
既绝忠臣,吕太后先追尊父吕公为吕宣王;追尊其兄吕泽为悼武王,以为吕氏封王之兆。王陵怒吕太后无义,告老而还,杜门竟不朝请,十年而薨。因王陵得罪吕氏,百官恐遗祸于身,皆不敢亲附,唯北平侯张苍感王陵昔时救命之恩,父事王陵,及王陵死后,张苍为诸侯相,不忘旧恩,常先朝王陵夫人上食,然后才敢归家。此后事也,且按下不表。
却说吕太后欲王诸吕,虽得朝中大臣之许,然心忌关外诸侯势力颇壮,亦不敢冒然行事。审食其进道:“中大夫张释,乃留侯族弟,擅于筹策,其智类于留侯,何不与其计议。”吕太后然之,招张释至,以其事相问。张释道:“太后欲王吕氏,还需循序渐进。当年之势,诸侯之中,以齐最强,高皇在世之时,深知其理,故以长子王之齐地,多以曹参、傅宽等老臣辅佐。今太后若欲王诸吕,当大封齐国群臣,收齐人之心。再以心腹之臣以齐地郡县侯之,分散齐人之势。然后可行也。”吕太后大喜道:“公乃社稷之臣也。”乃封张释为大谒者。
当下吕太后依张释之意,封齐悼王刘肥次子刘章为朱虚侯,以吕禄之女妻之,吕禄乃吕释之之子也;封齐丞相齐受为平定侯,齐受之前傅宽为相,惠帝五年薨,而齐受代其位;封齐少府阳城延为梧侯;齐前将军刘到为平都侯。其后大封高祖之时得功未为侯,又亲附吕氏者:封郎中令冯无择为博城侯;朱通为中邑侯;王恬开为山都侯;张越为醴(音礼)陵侯;张买为南宫侯;徐厉为松兹侯。又以吕释之之子吕种为沛侯;吕太后姊吕长姁之子吕平为扶柳侯。后周昙有诗叹道:“狱无良吏雪无由,处处戈鋋自执仇。吕母衔冤穷老妇,亦能为帅复私雠。”
齐王刘襄年少,见到吕太后举动,知其用心,唯恐加害,心甚不宁。左右进道:“齐地七十余城,地肥人丰,故为太后所忌。古时诸侯使太子入质王室,以示忠心。今大王年少,尚无太子,何不进王弟入关为质,使太后安心,齐国无忧矣。”刘襄从之,乃使其弟刘章、刘兴居入关卫宿长安。吕太后果喜。吕产又谓吕太后道:“侄儿有一心腹之人,姓召名平,高密石泉人氏,在齐地甚有家业。可拜其为齐相国,掌管国中要务,如此,齐地方保无患。”吕太后从之,乃降诏拜召平(此人非昔时广陵太守召平、东陵候召平。秦、汉时,召为大姓,故同名者多)为齐相国,使其赴任。齐王刘襄明知太后之意,亦只得纳从。
吕太后见齐患稍却,复行王诸吕之计。先大封刘姓以掩群臣耳目:刘强为淮阳王;刘不疑为常山王;刘山为襄城侯;刘朝为轵侯。后又将常山国一分为二,刘不疑为恒山王;刘义为常山王。此等数人皆是吕太后见惠帝无后,而取其后宫假子冒称刘氏者。行毕,大取诸吕之女嫁刘氏诸侯王,一则窥探刘氏机谋,二则安众人之心。审食其谓吕太后道:“时已至也,可封王吕氏。”吕太后乃于长乐宫设宴,会聚朝中文武,令侄吕产、吕禄引甲士千余人,布于四下。群臣皆至,酒至三巡,吕太后道:“今皇帝少弱,刘氏基业有危,我已与三公大臣商议,欲以我母家兄弟王之,以定高皇宗庙。今拟割济南郡为吕国,以吕氏子弟王之,众公以为如何?”群臣惶恐,莫敢以对。忽一人起身道:“今天下安定,百姓无灾,何言刘氏基业有危。况齐王乃高皇长孙,即位至今,未有过失。太后欲王吕氏,何处不可王之,奈何偏取齐国之地?”吕太后视之,乃上党郡守、堂阳侯孙赤,因入都奏事,故来赴宴。吕太后怒道:“此国家大事,朝中大臣尚未置可否。汝一外郡之守,安敢妄语!”孙赤亦怒道:“汝虽高皇之妻,不过一妇人,何敢不尊妇德,干预朝政。高皇在天有灵,必不能安也。”吕太后大怒:“此人欲仿王陵也!”喝令甲士拿下。孙赤大骂道:“你这偷汉淫妇,吾恨不能生啖汝肉!”审食其闻之避席,吕太后羞愧难当,连呼推出速斩之,群臣皆不敢告。孙赤至死不惧,骂不绝口,宴会不欢而散。
吕太后自知不能强王吕氏,因招心腹议道:“封王乃大事也,需大臣上表请之,方可行事。”张释道:“待臣往左丞相府说之。”吕太后许之。张释乃往左丞相府,见陈平道:“窃闻少帝初即位,太后询问群臣王诸吕之时,丞相与太尉亦交口赞成,为何又生悔意?”陈平道:“何出此言?”张释道:“今太后有王吕氏之意,所以未行,皆因群臣未曾上表请之。君为朝中要臣,三公之首,不能窥识主上心事,料祸不远矣。”陈平眼见宴上之事,知吕太后恶毒,无事不敢为之,乃道:“近日事物繁杂,有失打理。请宽言太后,代请恕罪,某即行之。”张释告辞。陈平急招周勃等臣,以张释之言相告。众臣皆感无奈,只得与陈平一同上表,请立吕泽之子吕台为吕王。
吕太后阅表已毕,大喜,遂行之。立吕台为吕王,开吕氏封王之先河。时建成侯吕释之已死,长子有罪,废之,立其次子吕禄为胡陵侯。降诏道:“前日孝惠皇帝言欲除三族罪、妖言令,议未决而崩。今除之。”心实欲以此诏取悦人心也。而吕台自得位为王,乐极生悲,即位数月,忽然暴毕。吕太后悲之,谥为肃王,复令其子吕嘉受吕王之号。吕族危权日重,常常经动杀戮,一时间,郦商、灌婴等忠直之臣,纷纷告老归田,以避其祸。吕太后又怨御史大夫赵尧定计,谏周昌为赵相国,使为刘如意画计。乃抵赵尧之罪,废为庶民。广阿侯任敖因前时有恩于吕太后,乃以御使大夫封之,以壮吕氏羽翼。正是:明知先皇刑马誓,便封诸昆以违约。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