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回:夷吕族二将功败遭妇祸三王身亡
却说吕太后二年春正月乙卯日,西北地震,羌道、武都道山崩。夏六月丙戌日,白昼不明,日有蚀(日食)之。三年夏,江水、汉水溢,流民四千余家。秋,昼见星辰。而关中三年无事。至吕太后四年,吕太后封吕媭为临光侯;诸吕仲昆子弟吕佗为俞侯;吕更始为赘(音缀)其侯;吕忿为吕城侯。吕氏为将、相者共五人。大臣见刘氏失位,诸吕得志,皆愤愤不平。
却说信武侯靳歙为内史,不为朝廷所用,心甚怏怏,常欲寻机谋事,兴刘除吕。这日,正在家中无事,忽家臣来报,说陆贾来访。靳歙出府迎之,讲礼已毕,入内堂坐定。靳歙道:“先生辞上中大夫之职,闲散隐归,每日东西访客,却是好生悠闲。”陆贾笑道:“公若羡慕,亦可仿之。”靳歙叹道:“如今诸吕用事,汉室倾危。若人人效仿先生,天下能安几时。”陆贾道:“能安几时是几时。若似君侯,外惧诸吕,内怀不平,不思救主,坐以待毙,一朝天下有变,公至何间立足?”靳歙点头道:“先生之言甚是,某为汉室三世之臣,眼见诸吕用权,奸臣当道,心甚愧疚。”陆贾道:“公有此心,汉室之幸也。某有一计,正可斩除吕氏,只是不在一时之间。”靳歙大喜道:“愿听先生计较。”陆贾道:“当年张皇后无子,吕太后取后宫之子冒为张后所出,立为皇帝。窃闻此子之母本为吕氏族人之妃,怀身而入宫生子,实为吕氏之后。吕太后恐事情泄露,当时已暗杀其母以灭口。今皇帝长成,若使人告其非皇后亲生,生母实已身死。皇帝闻之,必生怨心,使之于中举事,或杀吕氏,或为吕氏所杀,或是两败俱伤,公与忠臣隔岸观火,伺机发难,锄吕兴汉,易如反掌也。”靳歙道:“此计虽好,只是宫中无人内应,不易行之。”陆贾道:“今汝阴侯夏侯婴为太仆,常在深宫,与其议计,事必成也。”靳歙摇首道:“不可!当年夏侯婴三全惠帝、鲁元公主,素为吕太后重用,其心不明,不可轻与谋计。”陆贾然之,又道:“广平侯薛欧,常为宫中卫尉,忠臣也,可与共计大事。”靳歙击股道:“我亦想到此人。”陆贾道:“若事不济,请公谨言,勿遗祸于陆贾。”靳歙道:“我只说是我一人所谋便是。”陆贾遂告退。
次日散朝,靳歙寻着薛欧道:“连日公事繁忙,今日得闲,恭请请老友至舍下饮酒叙旧,如何?”薛欧喜道:“弟有此心久矣。”于是二人携手同至靳府。府中家臣已设好酒菜,二人对坐厅中,畅饮舒怀。酒至半酣,靳歙令左右退下,谓薛欧道:“高皇逝世已十年矣,昔日老臣或病或薨,朝中能如你我能开怀说事者,聊无几人也。”薛欧笑道:“吾兄醉矣。朝中大臣如左右丞相、太尉者,皆是老臣也,何为无人叙话?”靳歙变色道:“今日你我畅快饮酒,休言污奸之人。”薛欧长叹一声,低头不言。沉默良久,靳歙又道:“高皇临终遣言道:非刘氏为王者,天下共诛也。然君可观之:当先毁约者,居然是高皇正室之妻!实在是令人心痛。”薛欧不由接口道:“公独不闻古人云:‘最毒妇人心乎’?”靳歙拍案怒道:“必除此妇,刘氏方可安也。”薛欧长叹一声道:“弟虽有此心,奈何力不能足也。”靳歙道:“公若有意,某倒是有一条良计。”薛欧道:“愿洗耳恭听之。”靳歙道:“惠帝英年早逝,并未遗子,然吕太后取吕族之子,杀其母伪称惠帝之后以立之。此事朝中群臣,无一不知。然此子自为皇帝后,深居宫中,自然无人敢以实情相告。今此子为帝数年,业已长成,若公能设一计,使皇帝知吕太后杀其亲娘之事,他必寻机报仇。一日得手,可除吕氏,再群臣合力,使之禅让,则刘氏可兴也。”薛欧闻毕道:“皇帝尚未成年,只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靳歙叹道:“成与不成,皆在天意也。”薛欧毅然道:“既如此,某愿拼死一试。”靳歙道:“皆赖君使之力。”于是二人击掌为誓,议毕别去。
此后,薛欧心存此念,静待时机。一日,薛欧陪皇帝在御花园玩耍,见并无吕太后爪牙,便支开宦臣、宫女,谓皇帝道:“陛下,昨日臣闻得一奇事,说与陛下听,以博一笑。”皇帝奇道:“愿闻卿言。”薛欧道:“臣闻匈奴去年献来几匹好马,太后使中原马与之配种,先产下一雌马。不料一月过后,此马即产一子,真乃世间罕事,故先来告知陛下。”皇帝大笑道:“此马方足一月,怎能产子,卿戏言矣!”薛欧故作疑色问道:“马一月不能产子乎?”皇帝道:“朕自幼博览群书,古谚云:‘三岁黄牛四岁马’,马至四岁方能才子也。”薛欧顺势问道:“既马要四岁方才产子,人几岁可以生育?”皇帝道:“人必十五岁之后。”薛欧道:“陛下今年青春几何?”皇帝道:“朕今年九岁。”薛欧道:“皇后今年几岁?”皇帝道:“二十一岁。”薛欧惊道:“为何皇后十一岁生陛下?”皇帝大惊,半晌不言。因与薛欧道:“如此而言,朕非皇后所生?”薛欧点头道:“怨臣直言,陛下实非张皇后所生?”皇帝问道:“朕生母今在何处?”薛欧道:“已为吕太后所杀。”皇帝大惊道:“卿何处所闻?”薛欧道:“满朝公卿,无人不知,独独瞒着陛下。”皇帝沉吟,半晌方言道:“太后因何杀我生母?”薛欧道:“惠帝无子,取汝代之。为防消息泄漏,故杀陛下生母。”皇帝悲哀,切齿恨道:“朕必杀太后以为吾生母复仇。”薛欧道:“陛下尚年幼,且先忍耐,待壮年之后,方可为母复仇也。”皇帝问道:“将军可愿助朕?”薛欧拜道:“臣愿效犬马之劳。”皇帝大喜道:“朕觉有力杀太后时,请将军为朕筹策。”薛欧道:“自不由陛下提醒。只是眼下时机未至,请陛下慎勿为太后所觉。”皇帝记下,薛欧遂归,自与靳歙商议定计。
不料皇帝回至宫中,愤愤不平,竟私与左右侍从道:“太后安能杀吾生母而以张皇后伪作我母?今我年纪未壮,壮则必杀太后!”此言一出,便为惠帝故幸臣闳孺听到。原来闳孺自全审食其,得吕太后所幸,吩咐常在宫中监督惠帝所为,为吕太后通风报信。惠帝崩后,遂侍此子。今闻此子有杀吕太后之心,大吃一惊,于是暗至永安宫,将所闻尽告与吕太后听了。吕太后大怒道:“孺子得贵,不知报恩,反以我为仇,留之必遗大患。”乃引吕产、吕禄数十人,直至未央宫中,来寻皇帝。皇帝正在后宫独坐,欲思除吕后之计,忽见吕太后至,面带怒意。皇帝大惊,料消息走漏,唬得魂飞天外,混身战栗。吕太后道:“若有人欲杀太后,当治何罪?”皇帝惧不能言。吕太后乃问道:“何人唆使你来杀我?”皇帝颤声言道:“广平侯薛欧也。”吕太后急令赘其侯吕更始引五百铁甲,连夜来捉薛欧。
却说薛欧自与皇帝说过此事,甚悔轻率,常夜不能寐,索性称病不出,静待其变。当夜闻得府外人声嘈杂,家丁报吕太后使人来捕。薛欧道:“我某事不密,自取其祸也。”乃拨剑自刎而死。吕更始随后亦至,见薛欧已死,便将薛家上下百余口,一并杀了。唯次子薛山住在老家,得免其祸,弃家投了民间藏匿不提。
吕更始杀完薛家,回报吕太后。吕太后不能心安,令将皇帝囚于永巷宫内,只言皇帝病甚,不使之见左右。约经数月,吕太后定心除之,亲至未央宫玄武阙聚众官道:“凡有天下治为万民命者,盖之如天,容之如地,皇帝有欢心以安百姓,百姓欣然以事其上,欢欣互通而天下大治。今皇帝病久不已,乃失惑惛乱,不能继嗣奉宗庙祭祀,不可属天下。今常山王刘义宽厚贤仁,可代之为帝。”靳歙自知皇帝、薛欧之事,奋然出班奏道:“皇帝虽幼,并无失德,何言轻废。”吕太后怒道:“吾乃高皇之妻,汉室皇太后,天下事皆在我为!你敢不从,乃是造反也!”靳歙道:“自古妇人不干政事,太后自命贤良,何故不遵妇德?”吕太后面无血色,大喝道:“高皇临终,曾言你素有反心,要我杀之,我念你亦是有功之臣,不忍相谋。不料今日果如其言。”喝令武士来缚。靳歙道:“将相岂可受辱,请太后赐臣自裁?”吕太后使人以鸩酒赐之。靳歙一口饮尽,登时七孔流血而死。后宋祁有诗赞汉初守约诸臣,诗云:“力守高皇约,祈还司隸章。翻身去殿槛,忍死出缣囊。豕突埋轮路。豺骄择肉场。霜毫墨犹湿,迢递窜遐方。”
靳歙死后,吕太后尚觉不解恨,欲诛杀靳歙全家,幸群臣力保方免。乃废其侯爵,子孙皆免为民。再问废帝之事,群臣不敢为逆,皆顿首言道:“皇太后为天下齐民谋计,所以安宗庙社稷甚深,臣等顿首奉诏。”于是吕太后大喜,遂废皇帝,幽而杀之。五月丙辰,立常山王刘义为帝,更名为刘弘。以轵侯刘朝为常山王。不数日,人报淮阳王刘强薨,吕太后乃以其弟壶关侯刘武继之王位。至吕太后六年十月,吕王吕嘉居处骄恣,民心生怨,吕太后不得已,乃废之,以吕台之弟吕产为吕王。复赦天下。诸吕日益骄横。
这日,风言又起,皆说赵王刘友企图谋反。原来吕太后曾以诸吕之女为刘友王后,然刘友不爱王后,却宠他姬,王后嫉妒,一怒之下,回到长安,进馋于吕太后道:“赵王闻太后封诸吕为王,心怀怨恨,常言‘吕氏安得王!太后百岁后,吾必击之’。此乃谋反也。”吕太后怒道:“我先杀之,看他能有何为?”于是佯招刘友回关议事。刘友不防王后阴毒,得诏起程,方至邸所,便为甲士所围守。刘友不知详细,求见吕太后,甲士只是不许,又不与饮食。凡私送食物者,皆捕之治罪。但有群臣有入宫来谏,吕太后辄降诏道:“赵王谋反,谁敢再谏,与其共罪!”于是众人都不敢再言。
刘友数日不餐,甚是饥饿,乃作歌道:“诸吕用事兮刘氏危,迫胁王侯兮强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我无忠臣兮何故弃国?自决中野兮苍天举直!于嗟不可悔兮宁蚤自财。为王而饿死兮谁者怜之!吕氏绝理兮托天报仇。”至丁丑日,刘友含恨而死。人报吕太后,吕太后尚觉不解恨,下令将其以民礼葬于长安土坟之间。
至己丑日,日食,白日无光。随后南越王赵佗与汉绝好,上书道:“高皇帝立我,汉、越通使物,故有交流。今吕太后听谗臣,别异蛮夷,隔绝器物,此必长沙王计,欲倚中国,击灭南海并王之,自为功也。”于是自尊号为南武帝,发兵攻长沙边疆,攻取数县。吕太后遣将军隆虑侯周灶击之,会大暑又大水,士卒大疫,兵不能越逾五岭,即罢兵班师。赵佗因此以兵威、财物赂遗闽越、西瓯骆,皆为属国,东西万余里。赵佗乃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相仿。吕太后恶之,心中不乐,乃谓左右道:“此莫非为我也?”又欲发兵相击,左右恐起祸,皆言不可轻动。
又过数日,吕太后烦闷日益,常常轻动杀掳。左丞相陈平不能安稳,乃寻张释问其原故。张释道:“太后欲王吕产、吕禄,丞相不测其心,祸不远矣。”陈平闻之,深明其中之理。到了此时,自觉无力挽回局面,也只能苟且偷生了。当下招太尉绛侯周勃、左丞相辟阳侯审食、后将军棘蒲侯陈武、御使大夫平阳侯曹窋、中正上邳侯刘郢等一齐上表,大意说吕产功大,吕国所辖百十里,不足显其功,不如择梁地王之。吕太后阅表方喜,乃徙梁王刘恢为赵王,以使吕王吕产得地,封为梁王。又立皇子平昌侯刘太为吕王。更名梁国为吕国,而故吕国为济川国。吕产进道:“陈平、周勃诸人,自恃有功,貌合神离,心实难养也。不如徐徐削之权柄,吕氏方安。”吕太后然之,便诏令吕产不赴其国,拜为皇帝太傅,伺机以代陈平之位。张释进道:“营陵侯大将军刘泽,高皇从祖昆弟,诸刘之中最年长者,今尚不能为王,自谓失志,常还不满之心。若太后能裂十余县王之,彼得之必喜。刘泽安则刘氏不敢动,诸吕王位益固也。”吕太后道:“吾有失计,幸有公言。”乃取吕嬃之女为营陵侯刘泽妻,割齐国琅邪郡与刘泽王国,以慰其心。此乃吕太后七年正月之事。
梁王刘恢之徙为赵王,心怀不乐。吕太后以吕产之女为赵王后,王室侍从、官吏皆诸吕族人,擅权夺势,暗察刘恢举动。刘恢意不得自恣,常以酒解愁。刘恢有所爱之姬,常幸从,为吕氏王后所忌,使人鸩杀之。刘恢因之而悲,作歌诗四章,令乐人歌之,刘恢听了,益复悲意,于吕太后七年六月自杀而死。吕太后闻之,以为赵王因妇人而弃宗庙礼,乃废其嗣。使人告代王刘恒,欲徙之为赵王。刘恒之母,便是薄夫人,久知吕太后秉性,暗谓刘恒道:“吕后擅权,阴狠毒辣,几欲废刘氏而自立。只因时未至也,故先寻机尽诛高皇诸子。今七子已亡其五,幸代为边国,未尝被害。王儿若弃代赴赵,祸将至矣。况二王皆为被逼而死,赵地不祥也,不如辞之。”刘恒从其意,向吕太后上表,愿居代守边,以防外夷。时吕太后六年六月,匈奴袭狄道(今甘肃临洮县),攻阿阳(今甘肃静宁县西南);吕太后七年冬十二月,匈奴复袭狄道,掳去二千余人。二次犯界,皆为刘恒出兵击退。吕太后因刘恒有功劳,又素以刘恒宽仁懦弱,不以为患,因而许之。遂聚群臣择可立为赵王之人,暗中却使太傅吕产从中主事。于是吕产、陈平、周勃等上奏道:“武信侯吕禄功居列侯之上,位次第一,请立为赵王。”吕太后当然许之,立吕禄为赵王,不使赴国,却留关中掌权佐事。又追尊吕禄之父康侯吕释之为赵昭王。后陈普有叹诗道:“煨烬三王不复收,子孙大辱辟阳侯。无边智力皆骑虎,高绝还能四百秋。”
至吕太后八年十月,燕灵王刘建薨,吕氏王后无子出,唯后宫有美人生了一子,吕太后恶之,又欲分王吕族,使人暗往杀之,谬言刘建无后,除其封国。立吕肃王吕台之子,东平侯吕通为燕王,封吕通之弟吕庄为东平侯。不久,宣平侯张敖卒,吕后因鲁元公主之故,以子张偃为鲁王,张敖赐谥为鲁元王。自此,高祖所封七子,唯代王刘恒、淮南王刘长尚在。而惠帝假子恒山王刘不疑、淮阳王刘强先后早逝,世人皆不知其由,虽疑为吕太后所害,却不得而知耳。吕太后见时机已至,乃复立相国官号,其位高于左右丞相,以梁王吕产任之;又以赵王吕禄为上将军,代太尉掌管国中军机大权。而陈平、周勃等老臣,不过虚有头衔而已,实已尽被搁置。而诸吕除燕王吕通赴国外,余者皆在长安为官,朝中重权,诸在诸吕掌中。正是:刘氏日暗疾风草,眼见根基将尽除。不知可有英雄横空出世,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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