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铁中脱掉护耳,哈气用手搓揉了耳朵,眼神定定地问。
“七爷,你一番作为下来化险为夷,为师为你打心眼里面的高兴,就连府尹金大人都来聘请你去做帮幕,为师承认,你可能会是我大明朝最年轻的师爷,可是,请七爷你扪心自问,昨晚你又为何不答应金大人?”
楚瑜觉得这是废话。师爷这种职业技术性极强,大明律自己都没看过一眼,对这社会的赋税钱法一窍不通,至于大明奏章的行文格也闻所未闻,刑名、钱粮、文房这三类师爷显然做不成,也不知道那金钟召大人怎么脑袋一热,想到聘请老子这号人了。但回答老师的时候,楚瑜说另外一原因,极为傲然道,“师爷这种职业,若干得不好,落得个黑心烂肝,也未必能够赚得到大富贵。就算做得再好,辛苦苦脑汁绞尽,也不过是为别人做嫁衣裳。我楚瑜青春少年样样红,如果去抢绍兴人的营生,岂不是太没有志气了?呵呵,师傅,要做,我也得做聘请师爷的人啊。”
“哈哈,就是啊,我家七爷本就该志存高远。”
穆铁中点头,连连赞了楚瑜几句。又道,“然而,七爷近来的所作所为,实话实说,有师爷气,否则,他人岂会以师爷之才视七爷?再加在神婆六婶一事里,七爷的处事之法,更比师爷还要下作几分!为师昨晚听闻你化险的经过,急得彻夜都不曾能合眼,小瑜啊,孟子云人性本善,荀子曰人性本恶,你复舒的这些时间内所显示出来的,为师虽不觉得你性本恶,但却实在为你忧心忡忡。”
楚瑜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在老师心中,有好多不善的印象,竟然和半夜梦回时的感悟有惊人的雷同,只不过一个是关切之人在旁冷眼观出来的,一个是自己念亲恩时觉得抱憾悟出来的罢了。
穆先生渐渐肃容站定,崖岸陡地高峻起来,训斥,“七爷啊,为师并非是要逼着你做一个如玉君子,只是希望你能受教于正道,不至于沉溺在小聪明里沾沾自喜,更不至于模糊了正直是非,沦为千夫所指的奸人。若你日后行为连累尊长辈遭人唾骂,为师不为自己寒心,却为先夫人寒心啊。因此才拿来这些圣贤经典,让你熏陶于先贤总结出来的为人正道,内克乖张逞强之邪妄欲,外修怡然守中之明明德!”
听了老师的训斥,楚瑜便略略有些心动。君子?咱是不做的,那些人只会被人“欺之以方”。内克乖张逞强之邪妄欲?也是屁话,无欲无求,社会都会暮气沉沉呢。只有“外修怡然守中之明明德”这一句好,非常好,表面气质的功夫与手腕很重要,做大事的人必不可少!自己也有些大学语文的底子,随你熏陶熏陶,就当是温习文言文课文,有益无害嘛。
因此,楚瑜很好说话,只有一个条件,“只要不逼弟子做八股,就听师傅时常讲讲四书五经也无妨的。”
“当然不逼你学八股,只要你用心学道理就好了。”穆老师也好说话,含笑点头,示意楚瑜去丫鬟们那里堆雪人。
楚瑜前脚出门,老五后脚就进来,上上下下看着穆先生,不停地咂舌不已。原来,被禁足的老五来找楚瑜,恰好听到老师逼楚瑜学四书五经,楚瑜却还真就答应了,故此觉得很不可思议。而更让老五不解的是,在他看来,不做八股,就完全没有学四书五经的必要嘛,偏生穆先生也答应了学生的这个要求,搞得他左想右想也觉得糊涂。因问道,“穆先生,你真的不要小瑜做八股文?”
穆先生无比坚定地一点头,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说不逼他,就不逼他!”
老五羡慕极了,想起自己的那个举人哥哥总拿八股文章说事,逼得自己都差点疯了,立马顺坡儿求道,“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你让我也过来在您尺下受教好不好?只要先生您一点头,我马上去跟老爷说,给您加束,行吗?”
“不行!”
老五哪里肯依,追着穆铁中死皮赖脸地骚扰,搞得穆铁中没有办法,拿起那几本砖头经典摊开了,指着中间的好些页面道,“五爷,你是读过书的,看看这几页你就明白了。”
老五定睛看去,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
赫然只见,但凡是论语中可拿来做科举考题的重要章节里,穆先生粘订进去了好多其他的文章,全是《制文集萃》里所收录的前辈优秀八股文――――好狡猾的穆先生,口口声声说不逼楚瑜学八股,却把八股伪装成圣人之言塞了进去,楚瑜学来学去,说是远离八股,却只会满肚都是八股呢。
穆先生拍拍目瞪口呆的老五,淡然笑道,“现在你知道秘密了,也该知道我不怕你泄密的。哼,若你告诉七爷,我虽不能杀人灭口,却可以阻止你再来咱们东北院玩!”
老五狂晕。。。。以前多么纯善的一个老秀才,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是受了学生的影响才。。。。你们到底谁是老师谁是学生啊?
楚瑜却并不知道牧师也“狡猾”,刚要和春秋二女堆雪人,忽有中庭侍候的管家焦头跑来。说是族长徐辩令他马上到偏堂去,张采带着一帮人过来取银子,老爷们觉得面子上很尴尬,拉不下脸来和这帮有过节的家伙碰面,一事不烦二主,全权交给楚瑜办理算了。
来到偏堂,张采正带着十几个诸社代表,济济一堂喝着茶等候,东看看西瞧瞧,很有几个人在惊叹徐府的摆设贵气不凡。楚瑜满脸堆笑进来,一点都没有尴尬之色,和众人寒暄已毕,便先令管家交付五百两的赔偿抚恤。然后把张采单独拉到一边,楚瑜低声道,“张兄,小弟对你好失望呢。”
张采有些愕然,不明白楚瑜到底对自己在失望什么。不过,悦来客栈里那一天一夜的折腾中,张采很是佩服楚瑜的心机智量,早就打定主意与楚瑜多亲近亲近,便也不恼,躬身一揖,笑问其故。
楚瑜笑道,“如果我此时说,徐府暂时没有活钱可以向诸文社乐输,只能等年后再凑齐那两千两经费,他们就只好先回去了。然后,这笔钱全交到张兄你一个人的手里,嘿嘿,张兄就可以压住这笔钱,按年分,论条件,徐徐拨给这些文社了。”
张采一呆,这对徐府有什么区别?迅即却领悟过来,顿时心头狂喜――――这种办法对徐府的确没什么区别,可对于张采和张溥来说,那则是有天大的好处:两千两银子,对童生门为主的各个文社来说,无疑是横财一笔。张采如果把各个文社的这笔经费抓在手中,无异于是套住了这些文社的鼻子,有利于加强太仓二张对诸生的影响力,尤其是按年分,论条件的发放方式,等于就是说他俩可以指手画脚,制定规则嘛。。。。。假以时日,松散如沙的江南各文社,整合的进度将大大加快呢!
高,楚瑜这建议实在是高,和他一比起来!张采还以为把诸社代表全找来能防徐府赖账,如今看来,做了傻事。
“多谢楚瑜老弟提醒,就这么跟大家说吧。”张采感激之色浮现脸上,却被楚瑜急忙喝止,告诉他要表现出不爽和为难之色,才不被同来的人怀疑。
张采照做之后,诸生无可奈何,只得指定年后由张采来代理结账,然后骂骂咧咧地去了。张采这时才将满口感激之言说出来,说着说着,他又狐疑顿生,望着楚瑜结巴起来,“你有什么需要张某去做的吗?”
“要诸生毫无怨言,张兄最好还是求得高攀龙先生的支持,去找他吧。”楚瑜当然知道张采其实害怕自己玩什么花样,摇摇头,肚子里一笑了之。
实话实说,要是以前,楚瑜当然不会当这种活雷锋的,怎么着也要勒索点好处吧。可午夜梦回和听了老师的话之后,楚瑜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而是应该表现得更加大气一些。
果然,大气的回报往往是真心。张采见楚瑜什么勒索的条件也没有,又寻思楚瑜的确不是那种骄横纨绔之辈,不禁对楚瑜的印象大为改观,感叹道,“楚瑜老弟,说来惭愧,你我不打不相识,到底是龃龉在前,不想你却雅量宽广,以德报怨,实在令愚兄无地自容。如此,日后你若有机会去太仓,我太仓二张,必定扫榻相迎!你若有用得上我等诸生之事,只要不干国法不违圣训,张采必定为你呼号奔走。”
场面话说得好听极了,楚瑜也呵呵笑着将他送出了徐府,一回头却是有些优柔后悔,“唉,做雷锋给书生们看得到的是这么虚的承诺,似乎比不上弄俩回扣银子来得现实呢。”
然而,现实的回报也马上来到,下午申时初刻,张采的请帖便到了,其中还夹了一张高攀龙的名帖。。。。。。显然,这位东林元老在张采的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好建议,想要见见他楚瑜呢。
拿着请帖,楚瑜嘿嘿得意,“汪文言啊汪文言,我若能和你所效力的东林党的元老都搭上关系,想必,你也不好意思再对我擦鼻涕一事耿耿于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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