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张采派来的马车,楚瑜一路上回忆有关高攀龙的资讯。一番努力之后却又放弃:除了记得老高是与顾宪成讲过学的东林元老,后来被九千岁逼得仰药自尽之外,楚瑜对他所知极为有限。不过楚瑜并不觉得有问题,所谓文史不分家,咱大致上记得你的政治面貌便可以了,想必,那高先生要见自己一面,并不是找忘年交知音来的吧。
地头到得很快。
楚瑜一下车,面对着的正是一条长河,放眼四周,两旁乌瓦粉墙飞檐漏窗,雕梁画栋金粉楼台,青楼林立鳞次栉比,街上商贾漫道文士挤途,河中画舫凌波桨声灯影。楚瑜不由得大吃一惊,急问那驾车人,这里是否秦淮河,怎么会离徐府如此之近?
车夫却像看乡巴佬一般地瞧着楚瑜,面露讥诮窃笑之色,半晌才告诉他:徐氏嫡宗府西苑又名瞻园,以前是太祖是赏给徐达的花园,后来一世魏国公因为得罪了永乐帝怕住下去惹祸,便半卖半送地给了联宗的同姓,也就是徐麟的祖上。这瞻园本就坐落在秦淮之侧,这边还有夫子庙、贡院及桃叶渡等处,正好都是秦淮左近的名胜呢。
楚瑜听了干笑不已,怔怔地瞧着这眼前的六朝金粉之地,对穆先生腹诽不已。。。。晕,原来咱就住在秦淮河畔!我当初问你你是怎么说来着,一句“远着呢”就把我糊弄过去,真是太对不住咱的信任了。唉,也怪我,问谁不好问啊,偏偏向老师打听“性息”。
正懊悔,只听身旁有人呵斥车夫的讥诮,却是张采过来,把手就将楚瑜往河畔一间名为“碧合楼”的雅致小楼中让,一边走一边介绍道,“楚瑜,很抱歉,存之先生此刻正在二楼上等候贵客,之后才能与我俩相谈,你和我们诸社代表在一楼边用餐边等候吧。”
楚瑜点头就跟张采进了碧合楼,一眼望去就只见十几桌杯盏交错中的男宾,有大半人都是薄粉敷面,清油润发,唇涂淡红的扮相,吓了楚瑜一大跳,还以为是来到了娈童馆。但细细分辨,其中却很有几个诸社首领,而且桌边上亦有歌姬之类女子,又不怎么像是娈童馆这种场所。
张采拉他寻了楼道旁的一张大桌坐了,低声道,“楚瑜老弟,听说你是久晦方苏,有所不知也是正常。自正德年间以来,我江南青年中兴盛起唇红面白之风,尤以在风花雪月场所为最,久而久之,已是约定之礼仪习俗。况乎今晚莅临之贵宾,乃是与秦淮各楼当红花魁都有交情的傲菡小姐,他们自然也就要庄颜示敬了。”
楚瑜才懒得管什么傲菡不傲菡的,只觉得这帮人的“庄颜”让自己全身都起鸡皮疙瘩,完全是在污染自己的视觉,因此低头吃酒掐菜,如无必要就绝不肯抬头。偏生诸生似乎想要引起楼上宗师的关注,又似乎希望等下佳人到时发现自己是焦点人物,在这里唾沫于白粉齐飞,眼球与嘴唇一色,高谈阔论,争辩得不亦乐乎,嗓门之大,令楚瑜想不听都不行。
也不知道大家在争论什么,厅廊之下有位三十来岁的书生,忽然站起来,脸红脖子粗地自报家门,“兄台此言差矣。在下南昌梅守时,表字必钟,窃以为………”
“噗嗤!”楚瑜一大口碎碎的鸡腿肉直接喷了出去,呛得差点摔倒在地上,捂住肚子痉挛不已,吓得张采以及同座纷纷过来关怀。
但楚瑜牢牢记住之前在杜康居里的教训,绝不肯再犯那祸从口出的蠢事。手忙脚乱地坐好道歉之后,一个人埋头苦忍闷笑,打心眼里面佩服梅守时的自报家门,以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咕哝道。
“早听说人们喜欢姓名与表字相关,想不到你这仁兄倒绝了,连籍贯也加进来凑趣相关,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太雷人了,简直就是九个字的文言小说。题目:难娼。内容:(因为)没守时,(所以)ooo肿。”
“――噗嗤!”
不料,身旁的张采早觉得楚瑜有怪态,时刻注意着楚瑜,一不小心听了个清清楚楚,也是一口喷出口中食物,呛得比楚瑜还要翻白眼扇嗓子,笑得是浑身烂抖,发羊癫疯一般。
楚瑜大是脸白,生怕又惹出什么破事,连忙告罪一声,借如厕遁走。在后院他又是一痛忍俊不住,听见厅堂那边猛然爆出轰然巨笑,料定是张采一传十十传百捅出去了,不由无奈。。。。唉,现实生活就是这样的令人捧腹,天可怜见,我真的是不想哗众取宠的,怪不得我啊,没胸啊,你要怪就怪张采的耳朵太尖了吧。
惴惴不安地回到厅堂,那梅守时先生已经不见了,估计今生都不会在这些斯文辈里混了,楚瑜便好生的歉疚,深觉自己毁了一个人前途,越发地懊恼,再次发誓要收敛低调。但似乎梅守时也没什么人缘,诸生仍旧在那里笑得东倒西歪,浑然不觉得是楚瑜的帮凶,没来由的,楚瑜虽觉得自己人不好,却更觉得这些人也可憎。
陡然间,满堂寂静。
二楼上,汪文言陪着位戴了一筒混然冠的老者,走到那二楼回廊之中,威严地一声轻咳,应当就是那高攀龙。
他肌肉松垮的脸上有着紧闭的唇,带着大眼袋的双目精光明亮,悠悠吟哦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诗圣有云: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范文正公业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见,我辈读书人每当开怀大笑之时,需当以家国社稷黎民之乐而乐!”
楼下诸生一听高攀龙如此教训,尽皆惭愧。
高攀龙却不再说教,挤兑道,“诸位,你们乐成这样,老夫当然不以为是孟浪,呵呵,是不是刚才所议论的那个宦官议题,你们已经迎刃而解,才漫卷诗书喜欲狂啊。好,说来给老夫听听。”
诸生们面面相觑,全都呆若木鸡。
楚瑜不知先前议论的是什么宦官议题,不觉茫然好奇,扯张采衣角,张采低声告诉他,是关于宦官为何千年以来都为祸各朝的议题。楚瑜不由得好笑,唉,啥都喜欢瞎关心乱研讨,难怪后来魏忠贤不逼死你不罢休的,再说了,你竟然选择在这种地方召见诸生谈论国务机要,就好比是二十一世纪北大校长在红灯区开校庆聚会一般,也很显得有些为老不尊啊。
两人这一交头接耳,被问得张口结舌的诸生们就都看他们俩,似乎都在怪他俩鼓捣出文言小说的段子连累众人被训。
高攀龙在上头瞧见了视线云集在楚瑜身上,便有些惊奇。正打量着,汪文言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大声对高攀龙道,“存之先生,那位就是我和张采都向您推荐过的徐楚瑜。呵呵,他的才华学识,得自于十七年浑然中的自学与神谕,好比是李老所谓之大智若愚,常有独辟蹊径之见解呢。想必这回也是一样,又是徐楚瑜想出了杜绝宦官为祸的好点子,存之先生,咱们不妨洗耳恭听吧。”
说罢,汪文言负手而立,满脸期待,嘴角却是贼笑,笑得楚瑜在肚子里骂得他都成了汪精卫的直系祖宗――――晕,老汪,你这不是害我吗。上次是让你不爽了,可老子和你没有死仇啊,你犯得着把老子往死路上去逼。。。。靠,不管老子说得出说不出好办法,将来那巨型太监魏忠贤上台,一旦被人翻出这件往事,他能放过老子这说三道四的人?!
说不出,只是丢人,甚至会被老高当场逐出,但说得出,则可能是严重到丢命的后果。权衡利弊之下,楚瑜当然要选择前者了,这就是略知历史大脉的好处。
他把头摇得左右直晃,一言不发,但汪文言的贼笑则笑得更厉害了。寻思半晌楚瑜才明白过来,汪文言并不知道历史的走向,不然他如此精明人,后来又怎么会被九千岁弄死在牢里?汪文言本心上根本就不是要害自己得罪将来的九千岁,而是为了捉弄和吓唬他楚瑜。。。。想结识高攀龙来摆脱欠咱的人情债,没门!
果然,高攀龙的脸色寒了,眼色也冷了,汪文言的贼笑也越发得意了。
楚瑜越瞧,就越觉得汪文言粘牙腻舌,不结识老高消除这威胁,总觉烦心,忽地,把心一横,便在摇头中长叹一声,道,“想要杜绝宦官之祸,难啊。难在不是我们的忧心错了,也不能全怪宦官,只怪历来选取宦官的法子错了。”
高攀龙一愣,诸生也是一呆。汪文言却是心头一紧,咿,这小子只把问题往千年之前死得没影的古人身上去推,若说得出一番自圆其说的歪理来,岂不是他就泥鳅一样过关了?
楚瑜却娓娓道来,“割人器官,毁人伦能,实为不慈,故古有以此为刑法之说,故方有司马太史公涕泪以为耻辱。正常男子沦为宦官,你叫他如何不心灵扭曲,如何不乖张邪僻,如何不好财乐势?所以怪不得宦官,我等将心比心,该当报以最大之恕道,如对太史公与蔡伦般同情。在下以为,赌不如疏。嘿嘿,早听闻富贵之家常养共眠小厮,烟花之地也有万千之娈童,其中定有移性变情为类似女子,却苦于无用之器官阻碍其成真女子之人,诸位,何不阉了这些人送进宫去,于‘他们’是求仁则得仁,于内廷是有力之雌性,于朝政是无需朝夕警惕。何乐而不为?”
一番话毕,鸦雀无声。
高攀龙却把楚瑜的胡诌全当了真,大为振奋地鼓掌三下,却为难道,“娈童有万千,但大多数是被逼的吧。再说了,内廷往往需要宦官的人数在两千之上,你说的那种向往雌性的一类,恐怕一时之间很难凑得齐吧。”
楚瑜却哪里管这可行不可行的问题,他为的就是引起老高的垂青,让汪文言不敢再烦自己就好。一句话,老子这些话是务虚,你要务实,梦中去泰国买激素去。而且,嘿嘿,逻辑上你就不怕阉祸转化为女祸?!
果然,老高虽觉得可行性差点,但楚瑜的思路的确是发古人之未所发,很是青眼有加地看向楚瑜,招手道,“呵呵,徐家孺子上来,再探讨探讨。”
楚瑜看着汪文言做了个鬼脸,欣然上楼,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三个时辰之后,应天锦衣卫镇抚司衙门里,镇抚佥事阎敢尽看着碧合楼传来的密报,眼泪都差点下来了,一边在烛花闪跳中提笔写关于高攀龙的密报,一边哽咽着自言自语,“难得有个好人理解咱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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