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骑牛的垂髫小童蹲下来,看着地上。
很认真,很仔细地看着。
“你在看什么?”蒲花倚在一块山石上,带着微笑和善地问。
小孩儿很认真,很仔细地道:“蚂蚁。”
蒲花皱皱眉,不解地问:“蚂蚁有什么好看的?”
小孩儿也皱着小眉头,道:“这些蚂蚁不一样。”
“哦?”
小孩儿稚气未脱似地解释道:“你看这些蚂蚁,为了争抢一只青虫,就像作战打仗一样,行军布阵,进退有法。……”
蒲花不禁对小孩儿刮目相看起来,据说当年韩国贵族韩信也有此好,从草虫争竞中,研悟兵法,翌rì竟为淮yīn侯,助汉高祖刘邦打下了半壁江山。
他隐约感觉到,此子绝不简单。
蒲花斜倚在山石上歇息,远远地看着他,也不打搅他。看了半晌,才又疑惑似的问道:“山深林密,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小孩儿仰起小脸儿,含笑道:“不用你管。”
蒲花和善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头一歪,道:“不告诉你。”
蒲花又问:“你的家人呢?”
小孩儿神秘地一笑,道:“你猜。”
蒲花摇摇头,道:“我猜不出来。”
小孩儿不答反问,道:“山深林密,你又到这里来做什么?”
蒲花也含笑道:“也不用你管。”
小孩儿摇着手中的柳枝,问道:“你叫蒲花?”
蒲花承认。
“蒲草的蒲,野花的花,也是狂花的花。”
刚才他和方广石比剑的时候,这孩子恰好应该也听到了他俩的对话。
小孩儿皱着小眉头,怪道:“一个大男人,怎么起了这么一个女气的名字?”
“名字是先父母起的。”蒲花看着山石上盛开的一朵鲜艳的野花,叹息道:“也许他们希望我像这山间的野花,水中的蒲草一样,平平淡淡,平凡无奇地过好一生吧。”
——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真的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么?
小孩儿琢磨着他的话,似有所悟地道:“我明白了,蒲草野花虽平淡无奇,却能开遍山野,暗自飘香……”
蒲花走过去,摸着他的头,赞道:“天生聪颖,敏而好学,孺子可教啊。”
小孩儿若有所思,仿佛受尽了无数的欺凌、冷落与委屈似的,叹口气道:“可惜没人教我啊。……”
蒲花不禁对这位小童产生了莫名的好感与同情。
确实,一个山野村童,本来生活就不景气,还要请先生,或者上私塾,哪儿来的这一大笔花销呢?他不禁叹气道:“如果不是落魄江湖,我倒可以和你多聊聊,把我知道的都跟你说说。”
小孩儿挠了挠头,突然斩钉截铁地道:“那你不妨做我的老师好了。”
蒲花皱眉,道:“你这是想拜师?”
小孩儿居然傲然道:“放眼这天底下,不是每个人都能做我师父的!”
蒲花也学着他的口气,微笑道:“放眼这天底下,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我徒弟的。”
小孩儿问道:“那你教,还是不教呢?”
蒲花微笑道:“你知不知道,拜人为师,是要三拜九叩的。”
小孩儿挠了挠头,忽然扔掉了柳枝,跪拜为礼,向蒲花跪道:“请先生收我为徒!”
蒲花笑吟吟地把他搀起来,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道:“我叫朱……”
话未说完,突然“哎呦”了一声,一条不知从哪里来的赤练小蛇从草丛中蹿出来,在他的腿上咬了一口。
蒲花眼疾手快,捏住了蛇的七寸,捏死了这条小蛇,又点了小孩儿伤口周围的几处穴道。小孩儿看着被蒲花捏死的小蛇,带着痛苦的神情,却又展颜道:“师父,我们有蛇肉吃了……”
蒲花打断了他的话,道:“别说话,也别运力。”
他吸住了小孩儿腿上的伤口,尽量把毒液吸出来,又用内力把余毒逼出来。看了一眼四周,却没能找到治伤的草药。
他抱起小孩儿,追问道:“乖徒儿,你家在哪儿?”
小孩儿忍着疼痛道:“山下,玄黄酒店……”
(二)
转过山脚。
一条大路居然赫然在望。
大路旁,有一处茅草泥木盖成的小店,酒旗摇动,迎风招展。
但凡这样的山间野店,很少有名字的,可是这间酒店不但有名字,气势居然也不凡。烂蓬蓬的茅草棚上,居然立着一块年代久远、早已被油烟熏黑了的金漆招牌:
玄黄酒店。
字写得很有气势,名字起的也很有气势。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家小酒店竟取《千字文》的开篇为店名,想必店主必定胸怀珠玑,气宇不凡,很可能也是位怀才不遇之士;又或者这间店本是开在闹市长街的,却不知经历了什么变故,致使店主背井离乡,选在了这穷乡僻壤之地重*cāo旧业。
(三)
蒲花背着小孩儿,牵着青牛,二人一牛沿着山间小路,徐徐走下了山。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这间小酒店恰好盖在迎来过往的三岔路口上,可见这位姓朱的店主一定是位很会做生意的人。
朝阳在望,小店外绿柳笼烟,山野间飘起一层迷迷蒙蒙的雾气,迷雾一样的雾气。
一行车马停在小酒店旁边。
蒲花背着小孩儿走进去的时候,发现这家开在穷乡僻壤的小酒店里,居然人声嘈杂,座无虚席。小酒店里一共有十二张桌子,居然全都坐满了人。
还不到辰时,这里已经酒菜飘香,生意红火。
更令他惊疑的是,坐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是内功jīng湛的好手。
尤其是分坐在角落里的那四个人,非但是高手,而且很可能还是高手中的高手。如果江湖上真有前一百人排名的话,这四个人至少可以名列前三十位。
——靠在东面窗前的一位红衣中年人,冠带巍峨,发髻边上戴着一朵花,像是位进京赶考的举子。这个人正摇头晃脑地坐在那里读书,读的居然是孙武圣的兵法。看着他强有力的手掌,蒲花知道,如果这个人出手的话,一定也不好看。
——伏在西边桌上像是醉了酒的那个人,腰间鼓鼓的,不知道隐藏着什么凶险的武器,而他伏在那里装睡,说不定是在冥听。
——一条长着一脸大胡子的中年汉子,正在大口大口地喝着茶水,看他喝茶的样子,xìng子一定很急。
——而坐在后门门口的那个人,正在很认真、很仔细地修剪着指甲。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很干净,这样一双文静秀气的手,如果施展出虎爪、鹰爪一类的硬功,也绝不会含糊。
这四个人分坐在茅草小酒棚的四个角落里,正好守住了这里全部的空间。倘若有人在这里生事,绝对逃不过这四个人的合力一击。
但这四个人,似乎并不相识,都依然故我,悠闲自得,做着自己的事情。见多识广的蒲花居然也猜不出他们的来历,也可能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这时他才感到,自己的江湖阅历实在有限。江湖上,何时出现了这么多高手,自己居然全然不知,大雁阁的资料库里也没有关于这些人的记载。
令他更觉得奇怪的是,这样一家小酒店里,居然还竖着几根容两三个人才能怀抱的大柱子。
他没来得及细想,扭头问背上背着的小孩儿,问道:“你的家人在哪儿?”
小孩儿可能是玩累了,也可能是受了惊吓,在他背上居然睡着了。他只好大声地道:“请问哪位姓朱?”
此语一出,四座皆惊。
酒店里的人,瞬间安静了下来,本来喝酒猜拳、唠家常的人,也都不说话了,突然都用一种极其惊异、惊讶、惊恐的目光望向他。
空气像顿时凝固了一般。
只有一位垂暮的老人,坐在靠近西窗的一张大桌子旁,还在谈笑风生。
他的桌上摆满了十二道好菜,都没有动筷,居然无人作陪。整张桌子旁,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把玩着手中一件做工jīng致的小木塔。
老人身旁,站着一位穿着粗布衣裳、稍显富态的中年人,这个人不像是轻易伺候人的人。此时,却毕恭毕敬地为老人斟酒。
老人看着这个人,正在说道:“看看吾孙的杰作。……”
没等这个中年人开口,老人已听到了蒲花的询问,斜睨了一眼走进来的蒲花,接口道:“我姓朱,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找我。有什么事么?”
又看到了蒲花背后背着的小孩儿,淡淡地问道:“检儿怎么了?”
蒲花一脸无奈地道:“这孩子不小心被蛇咬了。”
说罢,背着小孩儿向老人走去。这时,他才知道,原来这小孩儿的家不是在玄黄酒店,这家酒店的老板也不姓朱,而是他的家人恰好正在这里。
满屋的人,都在看着他们,居然都没再说话,屋子里静得出奇。
装睡的那个人,也突然抬起头,看了看手中提着无鞘长剑的蒲花,仿佛如果他对老人不利的话,就要出手一搏了。
老人却淡然地向他招招手,道:“风高露冷,先生不妨过来一叙。”
看老人的神情气度,绝非一般人。
若说是王侯将相,却有种王侯将相也无法凌驾的威严;若是巨商富贾,巨贾富商却没有他那种视钱财如无物般的豪气。
中年人使了一个眼sè,老人旁边桌上马上站起来两个同样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人,这两个人看上去像是老人家的仆人,但从神情态度上看,倒更像是这位中年人的仆人。两个人匆忙走上前,抱走了他背上的小孩儿。
蒲花想不到,这小孩儿居然大有来头。
(四)
“先生请坐。”老人指着对面的凳子,示意蒲花坐下。
蒲花也毫不客气地坐在老人的对首,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人,不情愿似的为他倒上一杯酒。
老人回首问旁边的人道:“检儿的伤势如何了?”
一位穿着土布衣裳的年轻人,尖细着声音回道:“小公子虽身中蛇毒,但经过高人以内力逼出毒液,已无大碍。请主上放心!”
“老人家如何称呼?”蒲花端着酒很客气地问道。
老人也端起手中的酒,道:“老朽朱三,这位是老朽的管家李进忠。”
蒲花也向中年人颔首为礼,中年人李进忠用一种厌烦、疑忌的目光看着他。
蒲花又问:“老人家是什么地方人?”
“京城。”
老人也看着他,问道:“敢问先生贵姓?”
“在下蒲花。”
老人举杯道:“感谢蒲先生对吾孙的救命之恩。”
蒲花谦和地道:“不敢当,只是适逢其会而已,恰好他又刚刚想拜我为师。老先生有此聪颖之后,实是福气。不知我这个师父,当得不当得?”
“哦?”老人眼中透出惊疑的神情,忽然爽朗地笑道:“我这个拙孙,一向眼高于顶,顽劣异常,既能甘拜先生为师,可见先生必有过人之处,得此能师,老朽也甚感荣幸,有何当不当得之说?”
——看来老人并非江湖中人,大雁阁三当家“隐侠”蒲花蒲之正,在江湖上多少还是有一点儿名头的,久闯江湖的人,也多少能知道一点儿,可是这位老人竟似对蒲花一无所知。
蒲花居然也猜不出老人的来路,他竟然不知道,江湖上居然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这位老人看上去弱不禁风,富态安祥,甚至不谙武功,竟能养着这么多位江湖好手为他效命,可见老人必定非同一般。
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看来自己确实涉世不深,对这个江湖实在知之甚少。他叹了一口气,冲着老人一抱拳,道:“承蒙老人家不弃,这个孩子,我就算是收下了。”
老人看了一眼仍然侍立在侧的李进忠,道:“我们的话,你可听到了?还不去准备拜师之礼?”
李进忠讶然地看着老人,似乎觉得不可思议,yù言又止,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应诺了一声“是。”转首走向大门。
还没等他走出门口,突然和从外面兴冲冲闯进来的一位胖胖的中年人,撞了个满怀。
这位胖胖的中年人边冲进来,边嚷嚷道:“老爷子,您看我捉到了什么?”
手中还提着一只硕大的野兔。
看他兴奋的样子,就像是生平头一次捉到这么肥大的野兔一般。
“哦?”老人含着笑,看着胖胖的中年人,道:“洵儿也喜欢打猎了?”
这位被老人称作“洵儿”的胖胖的中年人身后,还跟着一位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华服青年。
蒲花看到这个青年人的时候,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从这人身上传来。
——这个青年人走进店里,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却有种莫名的威压,令人喘不上气来。
那像是一股理xìng、冷静、孤寂、凛然的正气。
他的身上并没有刀,可给人的感觉,这个人却冷得像把刀。
深藏不露的一柄刀。
看不见的一柄刀。
青年人身上,透着一种正气正直的冷。
华服青年也在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
似乎也在琢磨着他的出身来历,琢磨着他何以能够和老人坐在一起畅谈对饮。
“店家,把这只兔子拿去,红烧也行,清炖也行,给老爷子下酒!”胖胖的中年人大声呼喝道。
蒲花终于看到了这家酒店的老板,看到了能以“玄黄”为名的落拓之士究竟是何许人等。可当他看到这个人时,却令他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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