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息浮数,系肺胃有热,但外受风凉,以致发热恶寒,鼻塞咳嗽。”
潭林一边诊脉,一边叙述病情。
“请先生赐个方子吧!”病人是位年已花甲的贵妇,她期许地望着潭林道。
一个仆人奉上笔墨纸砚,潭林挥笔写下:
【苏叶二钱,杏仁三钱炒研,桑皮二钱蜜炙,桔梗二钱,麦冬二钱,葛根二钱,羌活一钱五分,防风一钱五分,贝母一钱五分研末,前胡二钱,橘红二钱,甘草五分、生;引用生姜三片,秋梨三片。】
写罢后,递给那位仆人,说道:“按此抓药,午晚两服。”
“是!”那仆人迅速将药方交给门外待班的家仆,并命他火速取药。
贵妇由丫鬟扶着坐起来,满怀感激地对潭林道:“我的病换了几任大夫都不得要领,先生一来,才服了一个方子,这病就有了起色了。没想到先生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回春之术!”
“过奖了。”潭林表现出儒生应有的谦恭之态。
“听说,”贵妇显然对面前这位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年轻人敬佩之极,所以语气极为亲和,“潭先生是上一科的湖北解元?”
“惭愧之极。”潭林依旧谦然颔首,“侥幸得中罢了。”
“君子以谦,有儒家雅量。”贵妇含笑说道,“我听湖北逃难来长沙的人说,先生在湖北就凭医术名冠杏林,看先生年不过二十出头,这回春医术可是家传?”
“双亲早亡,家境清寒。”潭林答道,“少年行医以谋生计,也是出于无奈!读书的时候多看了些医书罢了,湖北近年战火纷扰,凭着医术多治愈了一些人,所以不免被为谬赞,万不敢妄称‘名冠杏林’。”
“先生丰姿俊朗,谈吐不凡。”贵妇轻咳了两声,“难怪我家老爷极为欣赏先生。”
“骆大人错爱了。”潭林起身道,“夫人好好休养,此方连续服上三日,即见成效。”
“有劳先生。”贵妇点头示礼。
“告辞。”潭林还过礼后,起身出门。
门外的院落里草木繁盛,各种奇花异草相间其中,与连廊勾檐相衬,颇有些古朴之感,但院中摆放的几个西式玻璃鱼缸虽和环境不太搭调,却打破了古朴中的沉闷,使整个环境显得生机盎然。
这就是现任湖北巡抚骆秉章的宅第,适才潭林问脉的那位贵妇就是骆秉章的结发妻子骆夫人。
湖南在咸丰四年的这个夏天极不平静,位于湖南长沙城的湖南巡抚衙门在这个夏天也是繁忙之极,由于太平天国的“西征大军”一面攻取武汉三镇,一面引军南下湖南。经过极为惨烈的湘潭会战和靖港会战,初具规模的湘军也因此受到了重创。
湖南巡抚骆秉章和丁忧在籍协办军务的曾国藩在此时向朝廷提出“数省合防”的策略,一方面从两广招募水勇,并购置洋炮七百门,重组水师;另一方面整顿陆军,调集衡阳的两营兵力来长沙接受重组。在水陆两支军队的重组过程中,公文来往、人事调动、军队整编等一系列公务让年已花甲的骆秉章应接不暇。
六月初天气暑热,除公务繁重之外,骆夫人又卧病不起,这使骆秉章身心疲惫,所以近日来身体也渐感不适。由于战乱,百姓纷纷北迁,城中除了军队里的骨科和跌打医生外,一时间找不到医术高超的大夫,这让骆秉章更加焦急,病势也随之渐重。
在六月初的时候,由于湖北省府武昌陷落,湖北军民纷纷南投湘省。在这些逃难的军民中,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大夫,医术颇精,加之他在上一科乡试中高中解元,所以曾在鄂省声名鹊起,一时间成为士林和杏林中的明星人物。
他就是潭林。
于是,一些在长沙的湖北籍士子都推荐潭林为骆秉章一家诊治。潭林倒也不负众望,经过十天的用药和调理,骆秉章的病痛大为好转,骆夫人的病势也渐趋稳定,骆秉章大喜之余,更是视潭林为上宾,骆府上下都尊称这位年轻的大夫为“先生”。
不过,潭林进入骆府、接近骆秉章并不仅仅是为他们治病,这只是他“计划”的一个步骤。经过和骆秉章十天的接触,他已感觉到,这位年过六旬的巡抚对自己已经颇有好感,所以潭林觉得实施这个计划的机会到了,于是找到骆家的总管,希望以询问病情为由,见骆秉章一面。
虽然潭林来到府中不过十日,但已经是骆府的熟客了,所以骆家总管对他也不饰防备,脱口说道:“上一个方子,老爷还是一直服着,身子也是大有起色。不过,这几日筹办军务,又忙了起来,加上天气炎热,老爷还是常说头疼。”
潭林稍加思索,说道:“那么,似乎应该给骆中丞换个方子了。”
“好。”骆家总管道,“那我即刻禀报老爷。”
※※※※※※
骆秉章一直到忙到这天的傍晚,才算抽出空来,于是在书房里请潭林诊脉。
潭林号准脉息,说道:“大人还是身体未愈,繁忙过度的缘故,我再开一个方子,不过,还是劝大人静养。”
“哈,静不下来啊!”骆秉章苦笑道,“因长毛之乱,我两度就任湖南巡抚。当年长毛初犯长沙的时候,没有得逞,如今长毛建都金陵,又攻下了湖北省府武昌,挥大军南下来湘。唉,外面是气势汹汹的长毛大军,里面是各支各派的作乱会党,我这个巡抚如何静得下来啊!”
潭林伏案去写药方,边写边道:“听说,大人和长毛头子洪秀全是同乡?”
骆秉章和洪秀全都是广东花县藉,只不过骆秉章仕途通达,进士、翰林、御史一直到巡抚,一路上都是扶摇直上的官场绝佳模板,而洪秀全却是屡试不中,与仕途无缘后才扯旗而反。
谈到这个话题,倒引起了骆秉章的兴趣。他作为一省疆臣,素来心胸宽广,任贤爱才。面前这位潭林虽然年轻,但他气度优雅、沉稳冷静,这一点在骆秉章看来,很有自己年轻时的味道,于是在内心里不由地对他产生好感,加上近来潭林为他一家诊治有方,所以,更是把潭林当作是自己的忘年之交。
骆秉章靠在太师椅上,望着屋顶,带着感慨的语气和潭林交流着这个话题洪秀全比我小了二十一岁,谁也没想到,我那个小小县城竟出了这么一位惊天动地的魔头!有时我也在想,若是等我年老后辞官回乡,家乡之人是以洪秀全为荣呢,还是以老夫我为荣呢?
潭林一笑,内心很了解他的无奈和担忧,于是用排解的语气说道:“南国烽烟不断,朝廷岂容大人衣锦还乡?”
“哈哈!”骆秉章释然而笑,“是啊,如今长毛已占江南半璧,截断了朝廷的运河粮道,并且,长毛大军又是北上中原,又是侵扰中南,我这一副老骨头,在这乱世之中,恐怕也等不到勘平大乱的那一天了!”
潭林写好了药方,递给旁边的侍从,说道:“按此抓药,还是午晚两服。”
侍从拿着药方出去。
骆秉章忙了一天军务,难得能有个话题来换换脑子,所以想和潭林聊一聊,便道:“让他们去抓药,你先不忙走,难得闲下来,你陪老夫聊聊。”
潭林抛出这个话题,就是想和骆秉章深谈一次,所以当下说道:“好,大人是翰苑前辈,晚生也早想向大人讨教一二。”
骆秉章摆了摆手,说道:“乱世之中,学问诗文都没有用处,像罗泽南和他的弟子王錱那样兴办团练,以军功谋取功名,才是如今的正途。”
罗泽南是湖南湘乡的理学儒生,在太平军起义后,他和学生王錱召募民团,组建了两营湘勇,采取不同于八旗和绿营的新式管理办法,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这支湘人组建的军队,是继江忠源的楚军之后的又一支湘人武装力量,在曾国藩奉旨办理团练后,这支军队也成了后来湘军的基础部队。罗泽南和他的弟子也因此通过捷径获取了功名,从容进入官场。
这些近年来的传奇人物,潭林都听人讲过,但他的“计划”却并不是骆秉章所说的“正途”能够实现的,于是他微微一笑,说道:“晚生生性淡泊,无意于仕途。”
“哦?”骆秉章倍感诧异,“如今湖北虽然陷落,但朝廷科举并未废弛,你既然已经在乡试中高中解元,那么转年参加会试、殿试,必能轻易中榜。有些人是屡试不中,方才归隐山林、不愿入仕,你怎么也如此立志?”
潭林依旧是他那优雅而自信的笑容:“晚生酷爱行医之道,所以,一直想请大人帮忙,举荐晚生入太医院。”
“太医院?”骆秉章从太师椅上坐起,显然潭林的话让他大惊,“你,你说你要进太医院?”
“是。”潭林的神情坚毅,看来并不是开玩笑,“其实,在十几天前,晚生已经获得了湖北巡抚青麟大人的举荐书,保举晚生赴京入太医院,只是不幸湖北沦陷,青大人也因守土无方而罢官入狱。所以,晚生来长沙,想请骆大人不吝举荐。”说罢,拿出盖着湖北巡抚衙门大印的举荐文书。
骆秉章接过举荐文书看了看,说道:“由于康慈太妃病重,所以朝廷上个月下诏向各省征医,原湖北巡抚青麟是为了应诏才举荐你的。不过,青麟曾是湖北学政,也就是你那一科的主考,他怎么会推荐你这位弟子去当太医呢?”
“其实,”潭林道,“这是晚生的意思。”
骆秉章有些痛心疾首了,他自己就出身翰林,所以希望自己非常欣赏的潭林也能走这条路,但潭林的坚持让他难以理解,甚至失望。
“唉,”骆秉章长叹一声,“以你的医术,老夫举荐你去太医院也并无不可,只是太医院的最高官位也就是个五品的院使,难道你的志向就只是为了这个五品小官?”
潭林颔首默然。
骆秉章继续劝解道:“你现在已是湖北学子之冠,在你的谈吐之中老夫也看出了不凡的才气。他日一旦中了进士,点了翰林,在京为官,就可以孤傲群僚,具折言政;即使外放为官,也是前途似锦,升迁得益。这样进入士林,难道不比当太医要强?况且,太医院多由各省行医世家的名医充斥其中,以你的资历,即使进去,也会受到排挤而不得重用。”
骆秉章的反应似乎在潭林的意料之中,所以他十分平静地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双手奉至案上,说道:“晚生心意已决,这是晚生的生平履历,请大人能够帮忙举荐!”
骆秉章没有去翻看他的履历,坐在那里沉默良久,然后说道:“老夫不能举荐你去太医,这样会害了你的前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能够建功立业的人自甘堕落!”说罢,端起茶碗,以示送客。
潭林也许已经预料这样的结果,但他的眼神中仍饱含着自信,所以他起身行礼,在退出之前,向骆秉章说道:“晚生先告退,还望大人成全!”
骆秉章有些生气,没有答话。
潭林由骆家仆人引领,走出骆府,这时天色已晚,他独自向自己租住的寓所走去。待他走过街道的一个拐角,身后有两个人影闪出,这两人蹑手蹑脚地尾随着潭林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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