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实不敢欺瞒各位奶奶……四平在外边打听得清楚,这草药原是从西湾那帮子修渠拉纤的穷汉中传出来的。他也拿着这方子问过丰津县平州城里的几个名医,齐齐地都说从没见往药里加这个的。苦玄草本是有毒的,倒是在山民在打猎时有掺在肉饵里用的。后来才打听到是个住在西湾的游方道士拿来哄那帮子穷鬼的。有些野孩子命贱,倒是误打误撞吃好了。县里李教谕家里也拿这草给孩子吃,结果把个三岁时就会背诗千首的聪明小神童给吃傻了,说是现下就记得吃喝,人都认不齐全。县里几位大夫正打算着联名上告官衙把那个道士按枉害人命的罪名抓了呢……”
桂枝低着头恭敬答话,字字咬得清晰。
作为谢氏指派的管事娘子,她才不会无的放矢跟五房的一个粗俗奶妈子较劲。做下人的,讲究的就是为主分忧,若不是谢氏前两天得了报,就决意借这事煞煞五房的威风,桂枝才懒得跟朱妈妈闹一场。
不过,却是自己大意,五奶奶出手依旧如几年前一样狠辣,那几棍子打得真是棍棍到肉。暗数着身上的伤痕,桂枝端正跪着,一只眼皮抽了抽。
“俺去看过西湾那带看过吃这苦玄草治好的孩子,二三十个,一个挨一个的,都看过!反倒是城里有身份的人家找名医,好了的不多,拉到城外埋的孩子却不少!俺觉得这治病的草药还分个屁高低贵贱呀,能治好……”
“妈妈!”,杜氏急急地喊了声,止住了朱妈妈滔滔不绝的插话。
完了!估摸着又给小姐添乱了。朱妈妈咂了咂舌,伏着不动了。
谢氏放下帕子,冷冷地看了看老实跪着的朱妈妈和桂枝,缓缓地开了口,“怎么说?我觉得云姐儿好了,估摸着也是因为前面王大夫开的方子起了效,跟这草没关系。想想,其他孩子用着名医开的方子,云姐儿吃着一钱不值的野草,让五弟知道,还道是我们觉得云姐儿不金贵,所以在可劲儿地糟践,把毒药喂了她……”
谢氏的话正说着,周曼云一个急窜从杜氏的怀里滑下了地,两只小手径直地伸出,捧起了桌上的白瓷小碗。在几个女人的大呼小叫声中,咕嘟咕嘟地大口喝着药汤。
“云姐儿!这药有毒!”,冲来最快的却是一直象个透明人坐在边上的二伯娘高氏,可她也只抓住了一个空空的碗边。一碗药,半碗进了周曼云的肚子,另半碗在拉扯中撒在了地上。
曼云松开小手,抬着眼望进了一双带哀含惊的眼里。
前世养大自己的二伯娘,从来就是这样绵善到让人不忍。周曼云感激地向着高氏笑笑,转过脸对上大伯娘谢氏,却扬起了秀挺的眉,“大伯娘,我自个儿觉着我是喝这药喝好的!我信我娘!”。
“这药有毒!”,谢氏居高临下盯着曼云,肃杀冷冽。若是前世,只要谢氏一瞪眼儿,自个儿就会跪下请罪吧?
曼云轻轻一笑,挺着小胸脯,站得更直了些。“我信娘是为我好,她给我毒药,我也喝!”
“好孩子!”,杜氏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周曼云,好一会儿,才在曼云的耳边轻声哽咽着,“娘从来没觉得你不金贵,你是爹娘最重视的宝贝,旁人胡说的,你不要信……”
虽然杜氏刚才一直镇定坐着,但实际上也只是强撑着给婆婆还有几个妯娌看的。
本来不过是两个下人打闹的事,可谢氏不问起因不问过程,一开口就只问药。杜氏就立马明白了,处置朱妈妈是虚,实实在在要追问的是她擅自拒领公中给家中生病孩子统一配的药,让朱妈妈自采草药的罪过。
还好女儿信自己!杜氏的眼角一弯,所有委屈一扫而空,紧紧地搂住了周曼云柔软的小身子,暖意融融。
周曼云反揽着杜氏的后背,她明白杜氏她抢着喝药后为何如此激动,正因为明白,她的脸上也晕了一层羞愧的粉红。
周曼云敢喝药,不完全是出于母女情的力挺。她早就知道这汤药用的苦玄草,正对了自己的病症。此前杜氏和朱妈妈喂她喝这个,曼云还以为她们用的是早就有人试过的验方。
前世离乱缺医少药,为了活命,即使世家大族也没少按着民间土方自行挖草捡药。这副草药,她从前也摆弄过,试喝过,也大着胆子喂给了被丢给自己伺候的病危女孩。
按当时的所知,苦玄草用得再过量,也不会致死致傻,只不过是会视中毒程度或多或少影响人的记忆罢了。对大人来说,忘了事是不得了的,前途经济可能就此终了,确实算是毁尽一生。但小孩子记忆本就浅,用却无妨,忘记的慢慢再教就是了。
景朝初立时,那个喝了这药痊愈的病危女孩,被开国皇帝封了庆阳郡主,不照样活得有声有色。
周曼云的身子总不会比皇帝的孙女儿来得金贵吧?故作娇怯,周曼云嘤咛着躲在杜氏的怀里,嘴角勾起了淡淡的嘲讽,盖住了满心的苦涩。
她倒是在这会儿又想通了个问题。前世里周曼云一直觉着自个儿是个笨人,记事晚,幼年之事一点印象也无,特别是永德十五年周家那一连串的憾事,都是后来听人讲,拼凑起来的,现在想来,多半有着苦玄草的“功劳”。
“娘亲真要觉得儿女金贵,这一生就为我活下去吧,还有腹中那个未知的弟弟或妹妹!”,周曼云紧抓了杜氏的衣襟,小脸儿使劲地在娘亲的怀里磨蹭着,娇娇柔柔地一声又一声唤着娘。
已年近三十的年纪反过来跟比自己前世死去时还要小上几岁的娘亲撒娇,周曼云初始有些强装,但渐渐在杜氏的轻抚下,越发地显得自然了。
倒让五房的这对母女在这儿演起了母慈女孝,被周曼云突然的行为搅了局的谢氏愤愤地暗扯起了手中帕子。
内室里传来了周夫人一连串的咳嗽,等声稍歇,周夫人的声音从里面软软地飘了出来,“云姐儿到底跟家里别的孩子,底子不一样。她喝得,未必别的孩子喝得。还是慎重些请王大夫先瞧着……”
云姐儿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绵柔的话音一入耳,周曼云就直觉耳朵眼儿扎得慌,而腰侧杜氏搂着她的手也明显的紧了紧。一室之内,神情各异。
周曼云觉得自己仿若又回到了前世隐隐觉得被排斥的童年。可见前世年幼时光的记忆不假,只是现在用成年的眼光再去看,更显得怪异。为什么不一样?周曼云咬了咬唇,悄悄记下这个问题。
有了周夫人的一锤定音,接着谢氏对诸人处罚就很快地一一说了分明。
最先惹出事端的朱妈妈,被杜氏腆着脸耍赖护短只罚了半个月的月钱。反倒是以下犯上的桂枝被罚了一个月的月钱,还被记下了杖二十,只为现在是赁着房子住,这顿打要待回了霍城主宅后再挨。
隐瞒了身孕,还挺着肚子跟下人胡折腾的杜氏,被罚抄写五十遍《女诫》。杜氏当下就苦下了脸,涕泪欲滴。
听着谢氏的处罚,周曼云静静地趴在娘亲的怀里看向了始终没有再发出声响的内室。前世记忆里人们都赞的那位深明大义的周太夫人谢氏,似乎并不是里面那个端着架子,药试也不试,就一径不许孩子们喝的周夫人。
前世里周家别的孩子是否喝过苦玄草?周曼云也轻声地在心底问着自己,这个,她根本就记不起来。
但她记得按长辈的说法,周家滞留平州,和她一起得了孩儿瘟的是五个,最后活下的却只有她一个。
细想一下,应当是苦玄草对症起效了。可前世,曼云隐约记得自个儿在归乡路上一路昏沉,是在霍城被裹上一身白色孝服,才开始对童年事有所印象,而这一次好得如此之快,是不是也有些重生的诡异?
在这几天的服药过程中,她没有前世试药时药气上头眩晕难明的感觉,反倒觉得药汤下肚,丝丝缕缕散到四肢百骸,有种说不出的舒畅之感。甚至有着病已好了,可还就想着饮鸩止渴,服毒解馋的感觉。
周曼云思量着,不觉地紧皱了眉,看不过眼的杜氏呵呵地笑出了声,两只手指在她的眉间轻轻地向两边一推,‘小傻瓜,也不知见天想啥呢!”
不想了!周曼云暗叹口气,又娇娇地抬起脸儿撒娇,“娘,我困了,娘和我一起睡去吧?”
杜氏乐得有台阶下,连忙向周夫人和谢氏讨饶告退,边上的高氏闵氏,也跟着起了身。
“五弟妹!你先等等!”,谢氏起了个半身,声音尴尬地有些发涩,“我刚让丫鬟去请了个大夫来帮你请请脉,你再稍坐下。”
杜氏了然地嗯了一声,揽着周曼云重新又坐了下来。
要留着看好戏的闵氏在门边稍停,却被高氏一把拽住,“在母亲跟前伺候了半天,既得了空,你我先去看看怀哥儿和慎哥儿吧!”
是喽,儿子要紧!被提醒到的闵氏,脚下生风,把看着同是嫡出的大房和五房暗斗的小心思迅速地撇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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