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镇抚使,从五品,卫所高层垫底的存在,以前是负责署理卫所内杂务的,现在是空职,就是个摆设。没有其他的差、役,就是待在家里拿俸禄的。
别以为此时的俸禄好拿,连宗室郡王以下的将军、中尉们,能拿个两成爵禄就不错了。卫所官也差不多,俸禄也就拿个两三成,没有其他进项的话,只能温饱。
此时唯一能拿足俸禄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文官,一种是宦官。
朱延平刚起身,朱二就引着杨国锐进来,杨国锐三十多岁,留着三捋小胡子,面目方正,双目炯炯。进来上下打量一眼朱延平,暗道一声好卖相,又看看一旁的刘高旭,连连点头很是满意,他更看重身高五尺八寸的刘高旭。
可刘高旭吃朱家的米长大,只听朱延平的,他想招刘高旭为家丁,自觉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对朱延平并不感冒,朱延平的投军宣言他是认可的,可认为朱延平有一种哗众取宠的嫌疑。他本人就是童生出身,这个镇抚使是世职,科考无望,这才想着领军报国,换取荣华富贵。
认可朱延平的思想,他却不相信这个少年入了军还能保持这份锐气。他质疑朱延平会表里不一,可这并不妨碍他拉拢朱延平,拉拢朱延平就是拉拢刘高旭这个大个子。
刘高旭的粗猛凶恶相貌,骇人的身高,足以成为一个武将的招牌,带着刘高旭在身旁,有面子,也安全。
杨国锐就是来夸朱延平的,夸赞一番后,抱着一坛咸菜与两名家丁离去。
朱延平只当是正常的人际往来,鲁衍孟却发现杨国锐的眼神老在刘高旭身上,最后见这个家伙只是费了一番嘴皮子功夫,不由笑笑,有些轻蔑。
五个人带起家当,告别朱二一家子,上街朝西街,也就是左千户所聚落区域走去,这里是朱延平收税的范围。
“呦,朱家三郎俊俏呐,让婶婶详细瞅瞅。”
一个妇女路过,上下打量很是满意道:“回来了,婶婶就帮三郎说门媳妇,保准三郎满意。”
结婚对朱延平来说是个羞人的,又突然的话题,脸红了红,顿时有些结巴,兼职媒婆的妇女笑呵呵笑了笑,与结伴而来的妇女走了。
不断与左右的相邻打招呼,抵达十字路口后,一袭青衫瓜皮六瓣帽的鲁衍孟将收税的三角白旗抱在怀里,端着铜盘,紧跟在朱延平身后,让刘高旭提着大刀开路,背后何家兄弟紧跟着。
六瓣瓜皮帽,也叫一统**帽,与方巾、网巾一样,是典型的明代帽饰,定型于明初,各有寓意。
第一家是个馄炖摊,是卫里人开的,刘高旭收了三文钱,也拒绝了摊主请客的好意,转身放进鲁衍孟手里的铜盘里,叮当作响。
“收钱的感觉,太美了。”
刘高旭傻笑着,走到街道另一旁,身后鲁衍孟将三文钱塞怀里,握着小木槌轻轻敲打铜盘,提醒他们的到来,让街道两旁的商贩做好准备。
朱延平左手按着悬挂在腰背后的剑柄,目光平时前方,按着鲁衍孟的吩咐,收税的时候不发表态度,保持威仪就够了。
走了几个摊子,遇到一个吹糖人的老汉,老汉说是没开张,刘高旭就要了两个孙大圣造型的糖人,本想自己与朱延平一人一个,被鲁衍孟一瞪,神情抑郁分给了何家兄弟,何家兄弟看看糖人,感觉当众吃有失面子,就随手送给了卫里路过的孩子。
不断在人群里前进,赶集的人也有意识避开这些收税的。
“二十文!”
一家布摊前,刘高旭冷着脸,左手拄着大刀,粗大的右手掌伸出去。
摊主本就被大个子一副战兵打扮给吓着了,探头张望,看看一身威武铠甲,左手按剑,目光平静的朱延平,又看看脸部烧的毁容的鲁衍孟,还有背后青衫打扮的何家兄弟也不似良善,其中一个怀里还抱着刀,另一个手里就提了一把刀……
赶紧数出二十五钱笑着递上来道:“余下的,是几位爷的茶钱。”
掂掂手里的铜钱,清脆作响,刘高旭笑道:“好说,好说,打扰了。”
“不敢,不敢,几位爷慢走。”
二十文,可以买一斤瘦肉,三十文,可以买一斤肥肉;三斤的鲤鱼,也就十文钱过一点,这就是此时的物价。
这五人的造型各有作用,这收税也收的平平稳稳,外乡眼生的人,只要摊子大,刘高旭就狮子大张口,胆子越来越大,在一家卖腊肉、猪肉的屠夫那里,硬是敲来五十文。
屠夫手里握着短刀,很是不甘,可他没胆子反抗。
朱延平为了应征投军后不饿肚子,也只能将心里的不忍给掐灭。镇海卫是漕运体系的一百二十多个卫之一,他们很清楚九边战兵吃的是什么东西。
一路收到头,外围是牲畜市场,有从塞外来江南卖牛羊,采购江南茶布去塞外再卖跑商路的晋商。
显然,这是一头大肥羊。
晋商垄断边塞生意,不给徽商、浙商、闽商、广商插手的机会,在江南的名声很差。只要是遇到事关晋商的官司,本地官员,哪怕是山西籍贯的,也要偏向本地人,否则他有的是麻烦。
“税金八十文。”
刘高旭阴着脸,对戴着六瓣瓜皮帽,身穿皮袄子的中年晋商说着,手掌伸出来,扭头打量马匹和羊羔,羊不多,很多沿途就卖掉了,马也只有五匹。
塞外的羊肉很值钱,尤其是在江南,刘高旭看着眼馋,可他买不起。
“军爷,这不妥。咱的牲口卖不出去就缴税,说不过去呀。”
“不愿缴税,那就带着你的牲口离开俺们镇海卫,将你牲畜拉出来的也收拾干净,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拾掇。”
“军爷,宽限宽限可好?”
“俺给你宽限,哪个又给俺宽限?少说旁的无用的,要么缴税,要么走人。”
刘高旭为了增长气势,左手提刀重重一磕,身后何家兄弟挺身,对晋地商贩的两名健壮伙计瞪目而视。
“世上哪有没做买卖就要缴税的?”
晋商不愿掏钱,也不愿掏这么高的税,也不愿没有买卖的情况下就掏钱。
这里不比城里,城里是正规收税,有专门的马市。而朝廷文官的努力下,交易金额三十两以下免税。这里不掏税,可没有文官站出来说话,收税的人会用拳头讲话。
这收税,对外地人来说,真的和抢没区别。
晋商说着西北晋地乡语土话,还不是西北官话,刘高旭有些听不明白,见他嘟囔听不懂,觉得不是什么好话,喝道:“一句话,走还是留?”
“将爷,您评评理,咱买卖都没做,哪有交税的说法?”
朱延平上前两步,手搭在桌案上摸摸算盘,轻轻拨弄清脆作响,抬头笑道:“这不是交易税,是地皮税。你占的地方大,自然税就高些,而你的牲畜弄得一些脏东西,你们走后还是我们卫里的人清理,你说是不是要讨点幸苦钱?”
见朱延平一个南人却说中原官话,晋商拱手道:“将爷说的在理,可一日时间就收八十文,在太仓州城租个紧要地段的铺子,一年也不过几十两,折算下来每月四五两,一日租金百二十文,可这能比太仓州城金贵?”
晋商算着账,很直白说这里收的太高了,却没有说自己不交税。毕竟朱延平说的也很直白,收的不是交易税,是地皮税。
其实他也想到太仓州城马市去的,可那里他被排挤,刁难,根本待不住。
如今年关将近,塞外羊肉比江南产的羊少膻气,也是温补的东西,往往能卖个好价钱。错过这几日,价钱就低了,羊、马也会消耗草料,还会减膘,留在手里时间越长,亏得越大。
朱延平笑了,拍拍刘高旭的宽阔脊背:“我们是当兵的,你竟然和我们讲道理,是你错了,还是我们兄弟错了?”
晋商愕然,楞了楞,风吹霜打的面容堆出笑容道:“将爷这话有理,将爷怎么会有错?虽然这税不合理,多出来的就当是给将爷的茶钱。”
恋恋不舍掏钱,他本来要说酒钱的,见朱延平戴孝,急忙改口。心中暗骂,白瞎了这幅好皮囊。可惜这么好的皮囊,却是一个贱役。
朱延平笑了笑,心中一叹,绕过去来到几匹马前,看一匹红色马匹十分有精神,就对一旁跟来的晋商说:“再过几日咱就要出征了,你这马怎么卖的?”
晋商哭丧着脸,道:“都是河套好马,盖了关防火印的,一匹二十五两。”
“这是个好世道,你才能带着马匹南行三千里,横穿数省之地。你知道原因吗?不是朝廷地方官员治理之功,而是我们这些当兵的舍身为国,保卫边关、绥靖地方之功。说说,你这马怎么卖的?”
跟在朱延平身后的刘高旭一副见鬼的神情,鲁衍孟笑了笑,走上前来打量这些马匹,何家兄弟互看一眼,有些激动,跟着一个会来事的人混,才不会吃亏。
“将爷说的在理,这马最低二十两银子,不能再低了。”
“南北贸易必有暴利,否则你是不会放着年不过,不远数千里来这江南之地的。咱和你实话说了吧,咱想要你的马,可咱买不起。就这样算了,告辞。”
晋商松了口气,一旁刘高旭有些遗憾说:“五个人,五匹马,刚好对上,可惜了啊。”
五个人要走,晋商听刘高旭那话,脸色就白了,从袖囊里掏出两粒碎银子追上朱延平道:“将爷戴孝出征,小人佩服将爷忠义,军中用度颇大,还望将爷笑纳小人一番倾慕之心。”
“为国效力本就是我等职责所在,你我无亲无故,这钱拿回去,否则传出去,上峰那里不好说话,告辞。”
朱延平有些奇怪这个死不掏钱的晋商怎么大度起来,没敢收这银子,担心这家伙转头去陈世清那里告黑状。这种桥断,他电视里看了不少。
而鲁衍孟眼珠子定在那里楞了楞,绽放光彩想通了,扭头给刘高旭一个赞赏的目光,搞的刘高旭一头雾水,鲁衍孟转身横插在朱延平与晋商之间,拱拱手,皮笑肉不笑:“税也收了,后会有期。”
朱延平带着人走远去下一家卖水产的摊子前收税,鲁衍孟却被晋商拉着苦苦哀求:“小人千里求财,也不容易,求诸位军爷高抬贵手,放过小的。”
“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虽然我家大人双亲皆逝,我们兄弟几个也是无家之人,却绝不会做下那种有违国法军纪之事,放心就是。”
一听这五个人全是光杆子,晋商的脸彻底白了,硬拉着鲁衍孟过去,悄悄塞了银子道:“军爷,小人十分仰慕将爷,将爷缺乏坐骑征战,你看这匹如何?骨架匀称,双目有光,看看这四蹄何等的筋健?”
“真当咱不识货,明明是匹水土不服的病马,灌了些汤药蒙混蒙混不识货的人还成,别想瞒咱。就那匹吧,大人那里咱也会说道说道,你也就安心做买卖。过段日子营里弟兄开赴杭州府,陈佥事怎么说也要弄些牲畜犒劳弟兄们一顿,一会让我家大人为你美言一二。”
在晋商的哈腰欢送下,鲁衍孟牵着那匹朱延平看中的红马悠哉游哉的走了。
“呸!”
转身吐口唾沫,晋商欲哭无泪。
可他不给能成吗?不给的话,今天他就别想安全离开这个贼窝。这是他自己的经验,可怎么会知道,朱延平五个人,纯粹就是新兵蛋子,还没那个胆量在自己家乡附近作案。
遇到一个直接说‘我是带兵的,你和我讲道理谁会错’的家伙,谁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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