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倒的人正是磨镜少年。本来他受伤很重,失血过多,早就有些支持不住。他自己也很清楚,或者马上下毒手杀了这三个人,或者赶紧离开,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慢慢养伤。但当卢有朋讲起他自己往事的时候,他偏偏选择了静听。他相信卢有朋的话是真的,哪些奇怪的遭遇别人或者以为荒诞不经,他知道其中并没有夸张的成分,因为他的经历比卢有朋还要离奇得多。一时间,从邂逅相遇,结伴同行,到同结连理,浪迹江湖,再到今天冒着生命危险同赴无遮大会,一件件一桩桩本以为偶然的巧合的和难于理解的事情,在听了卢有朋的陈述之后,似乎变得清晰明白,豁然贯通了。但他不愿就此得出一个顺理成章的结果,这结果是如此离奇怪诞,没有人会相信,他自己也不愿意接受。
那对深邃的眼睛蕴含了多少柔情蜜意,时刻流露着幸福与快乐的光芒,何曾有过一点的忧伤?那双柔荑一样的小手的轻轻爱抚,曾经驱走了一直盘据着他心灵的仇恨的恶魔,何曾有过一丝的凉意?所有哪些如兄如弟的恩爱缠绵,刻骨铭心的山盟海誓,怎么可能一朝化作彩云飞散?然而,更多令人费解的事情与卢有朋的经历在时间、地点甚至实质上都若合符契,他曾经坚贞的意志开始动摇了,他一度活泼的心灵重新变得疲惫而冷漠,他再也不能回到从前那种无知无欲的幸福之中了。唉,如果上天给他重新决定和选择的权力,他宁愿将这一切当成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幻,宁愿沉浸在这离奇而美妙的梦幻之中永远不要醒来。
一阵刺耳的狂笑使他重新回到现实。卢有朋已经占了起来,满脸得意的笑容,刚才还是那样的痛苦和无奈,现在却变成了狰狞和疯狂。磨镜少年知道自己深陷极度危险之中,刚才一念之忍,竟然酿成杀身之祸。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四肢重如泰山,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背上的伤口早已没有了感觉,心跳的声音却是越来越慢,越来越弱。他知道支撑他生命的柱子已然倒塌,生命正在渐渐离自己而去,不用卢有朋动手,自己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卢有朋看出磨镜少年已经无力挣扎,心里一阵狂喜。但慑于磨镜少年先前的威风,他还是不敢轻举妄动,为了以防万一,他转头对站着发愣的侍茗道:“去,把他捆起来。”侍茗先是站着没有动,看了看磨镜少年,又看看卢有朋,带着满脸的哀求道:“公子,他已经伤成这个样子……”卢有朋沉着脸道:“放肆。还不快动手?罗唆什么?”
侍茗不敢再说什么,低头慢慢走到磨镜少年身边。磨镜少年斜靠在一棵松树上,背上的衣服已经全成了红色,一双手臂无力地垂在地上,他昂着头,眼睛冷冷地看着侍茗。侍茗将自己衣襟撕下来一块,弯腰扶磨镜少年坐好,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捆绑他,而是用那块布将他背上的伤口包扎起来。做这些事时侍茗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公子一眼。
卢有朋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小书童,竟然敢公然背叛自己,不但不捆绑磨镜少年,反而为他包扎伤口,这真让他又惊又怒。他刚要呵叱侍茗,看到磨镜少年软绵无力,摊作一堆,任由侍茗摆布的样子,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他原本就没有指望侍茗能制住磨镜少年,一般的绳索对磨镜少年这样的高手来说根本就是形同虚设,更不要说一条破布。他只是想用侍茗去试探一下磨镜少年的内力还剩多少,现在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反正他已经是瓮中之鳖,绑不绑都一个样。只是侍茗这厮向来听话,今天竟然敢这样跟我对着干,就因为那人在旅店里救了他一命,他便将多年的主仆之谊全都抛在了脑后。但这点恼怒很快就被巨大的喜悦所淹没。
卢有朋一步步走向磨镜少年,一股难于抑制的快感溢满全身。不知道为什么,从看到磨镜少年的第一眼起,他就莫名其妙地感到厌恶。他心里有一种自己也不明所以的朦胧感受,仿佛他以前所经历的一切不幸都是眼前这个人造成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复仇愿望攫住了他的整个身心,使他变得狂躁不安,难于自已。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亲手杀了这个毁了他一生的恶魔。
侍茗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回头看到卢有朋的脸上的神情,不由吓了一跳,他伸出两条胳膊阻拦道:“公子,你不能……”卢有朋眼睛一直看着坐在树边的磨镜少年,冷冷道:“让开。”侍茗机械地退后两步,但并没有闪到一边,两只手也没有放下。卢有朋这才将利剑一样的目光直刺向侍茗,侍茗在主人的注视下,本能地将身子缩了一下,扑通跪倒在地上,嘴里期期艾艾地哀求道:“公子,求你……求你……”
卢有朋摇摇头道:“是你自己找死。”他踏上一步,右手衣袖一拂,侍茗陡觉一股大力直卷过来,身子就像风中的树叶一样被抛到了空中,重重撞到了大殿的墙壁,摔倒在地。还算卢有朋心里尚存一点主仆之谊,只打算将他赶开,所以手下留情。饶是如此,侍茗仍是被撞了个头脑眩晕,眼冒金星,肚子里七荤八素,好像肠胃整个都给翻了个个儿,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眼看着公子一脚踏在磨镜少年胸口上,右掌举在空中,危机之下顾不上自己身上骨疼欲裂,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公子的腿,嘶哑着嗓子哭喊道:“公子,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眼泪鼻涕一齐流了下来。
卢有朋脸色铁青,咬着牙道:“好,既然你愿意替他去死,那我就成全你吧。”说着话,右掌朝着侍茗的天灵盖拍了下去。就听有人在墙外喊道:“公子不可。”人随声到,一只胳膊架住了卢有朋的那一掌。卢有朋冷笑道:“怎么,连你也要护着这厮吗?”
来得正是老管家钟无期。原来他刚才一个疏忽,被磨镜少年一掌打到墙外。但磨镜少年那时已成强弩之末,那一掌虽然打断了他两根肋骨,使他一时闭过气去,人事不省,却并没有伤害到他的内脏。他在树下躺了一会儿,树叶上的水滴不停地掉在他的脸上,过了一会儿他便醒了过来,坐在树下稍微想了一下,便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他不知道公子现在怎么样了,忍着疼爬起来跳上墙头,正看见卢有朋举掌打向侍茗。还以为公子病重致疯,分不清敌我了,顾不上想别的,一边喊着阻止他,一边奋力奔过去接住了那一掌。
卢有朋没想到两个仆人竟然都和他作对,直气得七窍生烟,三尸神暴跳,盛怒之下催动内力向下压去。钟无期没料到公子会突然加重掌力,左膝一软,跪倒在地。耳听得侍茗还在哭哭啼啼说着“公子,你杀了我吧”。他不知道侍茗因为什么得罪了公子,直觉得胳膊上那只手掌越来越沉重,公子仿佛是施展了全力,看来是动了真怒。他又不敢用力往上顶,只得催动内力勉力支撑,一边求公子道:“公子,侍茗罪该万死。可是看在他年幼无知,伏侍公子这么多年,就饶了他吧。”话刚说完,卢有朋掌上的内力忽然消失。钟无期根本没料到自己的话会这么见效,一个收手不及竟然将公子推得腾腾腾连退数步。幸好他一直只是在防守,如果是在拼内力的话,公子这么贸然收回内力,一定会受重伤的。
钟无期赶紧过去扶住公子。卢有朋哼了一声,将他推到一边,脸色十分难看。钟无期冲着侍茗喝道:“侍茗,还不谢过公子不杀之恩。”侍茗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哭昏了头,仍然俯在磨镜少年身上不停地哭着道:“公子,你杀了我吧。”钟无期恐怕公子生气,走过去把侍茗拉起来,大声斥道:“混小子,你疯了吗?胡说什么?”侍茗这才清醒过来,擦了擦眼泪,走上前去跪倒在地,哽咽着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不杀我的恩公。”钟无期一听这话又不是味,刚想替他说话,却听见公子慢慢道:“起来吧,刚才是我混了头,你没伤着吧?”钟无期听公子语气温和,暗中察看,见公子脸上虽仍带不娱,但迥不是适才杀气腾腾的样子。
侍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惴惴地问道:“公子真的饶了他?”卢有朋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他是你的恩公,你刚才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他的安全,这份情谊可不轻啊。”说到这里捎带看了钟无期一眼,“趁我没改变主意,赶紧起来吧。”侍茗听了这两句训斥的话才放了心,又向公子磕了两个头,站起来退到一边,有意无意地又回到磨镜少年身边,心里仍是如坠五里云雾,不知道一向温文尔雅的公子适才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凶恶。
卢有朋看在眼里,哼了一声,转头对磨镜少年道:“看来你的人缘不错,我两个家人宁可得罪我也要保护你。不过,如果不是我自己改变了主意,现在一样可以要你的命,谁又真能拦得了我。”磨镜少年只是闭目静听,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卢有朋接着道:“我忽然觉得你像一个人,不,不是像,应当说你就是那个人。你一定不会承认,我也没有证据证明,但我肯定你就是那个人。以你这样的身手,足以傲视整个武林,你却甘愿做一个磨镜养生的贱役,我想知道你如此刻意地隐瞒身份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知道你不会对我说,但我会想办法让你说出来的。”说到这里,卢有朋神秘地笑了笑,扭头对侍茗道:“侍茗,你就准备让你的救命恩人一直坐在外面的泥地上吗?”说完随手一拂,便封闭了磨镜少年身上三处要穴,然后径自向西厢房走去。
钟无期向侍茗使了个眼色,转身跟了过去。侍茗听了公子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想公子的话也没错,磨镜少年受伤很重,一直呆在外面潮湿冰冷的地方对他很不利。便俯身对磨镜少年道:“恩公,我扶你进屋歇一会儿吧,外面风大。”看见磨镜少年头发上还残留着少许香灰,内心更加感到歉疚,哽咽道:“都是我对不起你,害你成了这个样子,我……我……真是猪狗不如。”磨镜少年睁开眼看着侍茗泪流满面的悔恨样子,摇摇头,凄然一笑道:“你不用自责。我多行不义,早料到会有今天的结局。是我命该如此,与你无关。”
钟无期紧走两步,赶在公子的前面推开了西厢房的门,看到屋里的情景,两个人都愣住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赫然是一具白木棺材!西厢房是后来盖起来的,低矮狭窄,很是简陋。屋里光线本来就不好,再加上时已黄昏,天还阴着,更不容易看清楚,所以门打开时最显眼的就是这具冲门放在地上的白木棺材。棺木没上漆,白板上隐隐显出木纹,棺材盖还没钉上,错在一边,上面放了一只盛满饭菜的破碗和一些散堆在一起的纸钱,看不到里面有没有尸体。侍茗搀着磨镜少年刚走过来,见公子和钟无期站在门口不进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侧着身子伸头向里看,忍不住喊道:“咦,棺材?”
钟无期站在最前面,这时他已经看清了屋里的情景。屋里比较狭窄,那具棺材差不多占据了一半的空间。棺材的旁边坐着一个尼姑,看她满是皱纹的脸面,年纪应当很不小了,手里拿着一串佛珠,端坐不语,如果不是手上的佛珠过一会捻一粒,钟无期真要把她当成泥塑木雕的了。在尼姑身后的墙龛里放着一尊白衣观音像,像下面青烟袅袅而上,香盅里残香将要燃尽。
钟无期老于江湖,凡事不敢存有侥幸之心,虽然这只是一所荒弃已久、破败不堪的寺庙,屋里只有一个毫不起眼、行将就木的老尼姑,但江湖上本多性情古怪、行事奇特的风尘侠隐,何况这里又在佛门圣地东禅寺的脚下,更加鲁莽不得。他恭恭敬敬地冲那尼姑抱拳施礼道:“师太。咱们几个路上遇雨,不得已暂借宝殿栖身,给师太添麻烦了。恕罪则个。”
他客客气气说了好几句话,谁知那老姑充耳不闻,一点反应都没有。也不知道真的年老耳聋,还是不愿意理他们,除了手里的佛珠隔一会转一粒外,仿佛已入般若大定,浑身上下竟是纹丝不动。看炉里的残香,她上香的时间最多一个时辰,那时候院子里打得正欢,她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分明是想要将他们拒之门外。好在钟无期修为深厚,心里微愠,面色却是愈加恭谨,回身指着磨镜少年道:“我的一个伙计身子有病,不能再往前行走。咱们没有别的要求,只求佛脚下一片空地喘口气,歇歇身。不敢毁伤宝殿的一草一木。打扰师太清修,心甚不安。”老尼姑闭着双眼,仍是一副无知无闻的模样。钟无期说完话也不候那尼姑做答,伸手吱扭扭关上了房门,回头对卢有朋轻声道:“公子,咱们到大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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