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发生得太快,暴风骤雨一样,我都来不及反应:
上周二,去西奈山医院例行两周一次的b超检查。 朋克头医生发现宫颈加剧变短,让我立刻到妇科医生诊所去。光头妇产科医生马考夫用仪器监视了一两个小时,未发现宫缩;
周三,保罗陪我再去西奈山,做ffn检查(fetal fibrinectin test,胎盘绒毛蛋白质测试)。昨天做了b超,必须要等24小时才能做这个测试。结果是阴性的,那意味着两周内不会分娩。我开始卧床休息,但朋克头说卧床不会有什么用处;
周五,感觉不到胎动,我有不祥之感,特意早早洗了个澡(恐要住院)。晚饭后,当保罗一如既往笑眯眯地问我今天小牛怎么样时,我说可能要打911。救护车送我到医院,阿塔拉医生在妇产科的急诊室接待了我,决定打促进胎儿肺部成熟和抑制宫缩的药;
周末两天,在医院几次b超,根据b超技师的计算,宫颈只剩1.5公分,胎儿体重900克;
周一,没有新的突发状况,除了护士进进出出,医生没怎么露面。马考夫医生来电话问询,认为状况稳定了;
周二下午,转到普通病房,午夜转回到高危病房;
周三凌晨,第一次出血,只剩两指,我感到了背疼和腰疼;
周五早上,第二次出血,被送进手术室……
由高危病房转到普通病房时,我并没有松一口气。医生告诉我,明天再做b超,如果宫颈没继续缩短,你就可以出院。
出院?!宫颈只剩1.5公分了,让我出院?在这种情形下要我回家保胎,如履薄冰地度过后面漫长的三个月?
医生的说法是,如果你稳定下来,在医疗上再没什么可做的了,唯一的办法是卧床休息。而卧床,在家里比在医院更合适。
什么更合适!你不如直接说,保险公司不允许。
上楼之前,我问护士楼上普通病房有没有窗户,她们就给我留了一个靠窗的床位。保罗是后来自己找来的。他来以后,我让他把餐桌移过来横在床上,我平躺着,两只腿搁在餐桌上。
当这个和颜悦色、声音柔美、五十多岁的伊琳娜进来送饭时,保罗说:“对不起,希望你不要介意她的姿势。”我没有解释,只说:“我必须这么做。”她体谅地摇摇头:“你一定比我更知道该怎么做。”
另一张病床没人,她把午餐托盘放在另一张餐桌上推过来停在窗口,让我想吃的时候再吃。然后,她打开壁柜的门,从里面拿出一个枕头,垫在我的腿下:“这样你会舒服点。”她客气地要我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下班之前她又专门来一次,告诉保罗,明天她不当班,也许她下次上班时我已经不在这儿了。她说,她主要负责产后护理,希望在我生产后能够照顾我。
“噢,那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想到我也许要战战兢兢地卧床三个多月。
“我们希望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保罗补充道。
在美国,经常会听到客气话,不必当真,但这个伊琳娜,她不是在说客气话,而是一个真诚、善良的人自然而然地散发真诚、善良的光亮与热情。
晚上七点交班以后,她还是没走。
转到普通病房,肚子上两个监视器都拿掉了,但隔几个小时要做一次腹部b超,敦厚的黑人女护士找了半天都没发现胎音,放下机器去找别人。这时伊琳娜拿起探头在肚子上试探:“嗨,贝比,你在哪里?不要跟我捉迷藏了,嗨,贝比,出来吧……”
她要是幼儿园老师,定是最温柔最慈爱的一位。
我很遗憾只能与她相处半天。
那晚,定于九点做的b超,到十一点才由一位年轻男技师来做。做完以后,我昏昏欲睡,最初那位黑人女孩回来了:“现在,要把你送回到楼下。”
“楼下?哪里?高危病房?为什么?”
“因为贝比的心率不是很好。”
刹时,从悬崖坠入冰洋。
现在,又见伊琳娜,真可惜啊,要是她满面笑容地抱着足月的贝比来给我看,该是多么美好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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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没人的空档,阿塔拉医生来了。他已经下班,换上了西装,双肩包随意地挎在一侧肩膀上。他的气质像学生似地清新谦和,但处理解决问题时却像老医生那么干练沉着。
他的外形是典型的印度知识分子模样,身材匀称,五官鲜明,言谈举止有让病人一看就会信任的气场。
我想起在河岸教堂学校认识的朋友小余。小余说她美国长大的小姑子爱上了一个印度人,非他不嫁,她婆婆坚决不同意,为此整天以泪洗面。那时小余和我都不理解,印度人和我们的语言文化、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相去甚远,那得是什么样的印度人、什么样的才干魅力能让心高气傲的小姑子以身相许?一次次接触阿塔拉医生后,我豁然明白了。
“阿塔拉医生,谢谢你昨天把我妈妈带来,要是没有你,她肯定找不到我。”
他微笑着点头,问我伤口还疼不疼。“你看起来好多了。你不知道,做手术的时候,整个手术台上全是血。”
难道是他给我做的手术?他不是负责接待外来病人的吗?
“按理你应该在术后第四天出院,但是,你失血太多,我已经向保险公司申请第五天出院,应该会批准的。当然,如果你想第四天出院也行。”
他问病房的医生护士有没有帮我取掉肚子上的纱布。我说还没有。他问:“你想让我现在帮你取掉吗?”我说好的。他放下背包,转身接了墙上的消毒液,搓着手消了毒,小心翼翼揭下我肚子上的一根根胶布,最后把一条一掌宽、两指厚的纱布拆下来。纱布上一点血迹都没有。
他一边揭胶布条,一边问:“你去看过贝比吗?”今天,凡是来病房公干的医生护士都在问我看没看过贝比,看没看过?看没看过?她们万众一心绝不放过一个不正常的新妈妈。我一律回答她们,刀口很疼,不能动。现在,对阿塔拉医生同样的问话,我长叹一声,终于能说出心里话:“我都不敢面对他。”
他抬起低着的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一向彬彬有礼的他严厉但仍不失和蔼地说:“你必须面对!你是母亲,你必须坚强!”
我默然。阿塔拉医生,我会记住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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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简妮交班以后又来了。“我去尼克由看了你的儿子,他真袖珍。”
儿子?这个词跟我如此陌生。我有资格有吗?
她没有说他“真小”,而是说“袖珍”,更让我觉得刺心。
“他的手指很长。”她继续说,“尼克由的护士见过你的丈夫,说他是个很好的人。她们问,贝比的妈妈是什么样人,是不是也像爸爸一样好?我说那是当然啦。”
我只有叹气:“你不知道,我现在都觉得不应该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他是试管婴儿,我有内膜异位症,做几次手术才能做试管。为做试管打了无数次针,隔两天要去医院抽血检查荷尔蒙,哪怕有暴风雪,也要坐地铁一个半小时去验血;贴了三个月荷尔蒙胶布,把皮肤都烧烂了……不是他自己想来这个世界,是我强迫他来的,却不能让他正常降生……”
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着我:“你不爱他吗?你会因为他是早产儿不爱他吗?”
“不会。”
“那就够了,没有一个贝比是自己愿意来这个世界的,你也是,我也是,但我们都感谢父母生了我们,不是吗?”她笑了笑,“也许杰姆斯本来是宇宙中一颗孤独的小星星,现在他有了生命,有家,有父母,有这么多人爱他,有未来美妙的生活在等着他,他不是幸运的吗?”
她停顿下来,扭头看帘子那边的黑暗处:“这里没有别的病人了吗?”
“另一个病人已经出院了。”我说。她本打算早上十点出院,结果家里晚上七点才来接她走,我几次听见她在电话里责备她丈夫。
“——嗯,”简妮好像思考着什么,“有孩子多好,孩子父母双全多好。”
“你还年轻,你会有机会的。”我想起她的话——“我还没找到人生孩子。”
“我结过婚。”她说,“——等一下,这里真的没有别人吗?”她起身转到帘子那边去看了一眼,才放心地回来坐下,“我前夫是南美洲来的医学院学生,很帅,很聪明。我跟他结婚一年就离婚了。”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她会跟我说这些,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但是,我不是也跟她说了没跟别人说的秘密吗?
“他欺骗了我,利用了我。一拿到绿卡他对我的态度就变了,疏远我,敷衍我,做事遮遮掩掩,打电话偷偷摸摸。后来他回他的国家,带了一个女人回来,给她租了一间公寓,就在我们家附近。用他的话说,那才是他真心爱的女人。”
“当时我气疯了,立刻跟他离了婚。离婚时已经发现自己怀了孕,我没有告诉他。我想,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他不配知道。”
“我犹豫了好长时间,拖到五六个月才去做的流产。那时我太恨他,他那些甜言蜜语都是假的,他只是把我当成获取绿卡的工具!”
“我真蠢啊,手术以后我才感觉到我做了什么,我杀了自己的孩子!不管孩子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首先是我的孩子!”
“我后悔极了,我没有孩子了。我可能以后都不会再结婚,也不会再有孩子了。”她表情平静,但面容突然间好像老了十岁。
“啊,天哪!我的天哪!”面对电视剧里狗血剧情一般的真实故事,我只说得出这一句。
“所以,不要难过,你至少有了他。今天我看着你的贝比,想到,要是我那时冷静一下,理智一点,再晚一点去引产,如果他生下来会有呼吸有心跳,我也许会改变想法。现在,上帝不会再给我机会了。”她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尽力去爱他,把他养大,有孩子,没有孩子,你的人生会完全不一样。”简妮恢复了正常神色,站了起来,“明天是我第四天班,晚上交了班我就直接开车回佛蒙特,不过走之前我会再来看你。出院后,当你回到尼克由看贝比,有机会别忘了来产科看我。”
“好的,我想我会有几个月要跑医院。”
是什么触动了简妮,让她能对我推心置腹地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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