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一日星期日,第四天
早上,小卷发非裔护士交了班来告别。 “几天后才会轮到我的班,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她给我一块白色的厚纸巾,一定是临时找不到纸才写到纸巾上,“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会尽我的力量帮你。别忘了我的话,不要传递任何负面情绪给贝比。”
在我眼里,她并不高大的身体、并不抢眼的面庞有了圣徒一样的光环。我知道我不会打电话,但还是郑重其事收藏起来:“谢谢你,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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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以后就开始便秘,在医院吃得不够多是原因之一。
早上泵奶完毕,几瓶奶一直放在床头柜上。俄国胖老太护士进来,我请她把奶送到冰箱保存,她冷淡地叫我自己送去。
“我不知道冰箱在哪里。”
“你出来,我告诉你。”
我用劲拉着床扶手站起来,拿了两瓶奶走到门口。
“前面向左拐,再向右拐,看见那个房间了吗?进去就是了。”她摆明了“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立场。
我什么都没看见,扶着墙上的横栏一步一蹭,左拐右拐,看见一扇门,里面还套着一个房间,右侧墙壁一米以上都是玻璃,隔墙是大大的婴儿房,能看见里面成排的小摇篮和一个个打了蜡烛包的新生儿。
这个房间是外人可以进的吗?
不进去,我手里的奶怎么办?
正不知所措,有人过来轻轻给我披上一件布袍子。一大早毫无防备地被俄国胖老太支使到这里,我衣衫不整外加披头散发。
“你需要帮助吗?”这个好心的妇人问。
“我要把奶放进冰箱里。”
“冰箱在前面。”她指给我里间的方向。
我谢了她,进了第二道门,看见了冰箱。门上有密码键,俄国胖老太不知道冰箱是有密码的吗?!
一位穿紫红色衣服的专职护理员(pct,patient care technician)过来,她也不知道密码,“我去找人来帮你。”
很快来了一位护士,开了冰箱,把奶放了进去。
我扶墙蹭着走回去,倒在床上喘气。
两眼空洞地躺着。
进来一位穿着鲜艳粉衣、波浪卷发垂肩的美丽女人:“早上好,我是护士,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你是护士?还是医生?”我有些疑惑,她没有穿制服,她的神态、气度不像一般护士。
“我是护士。”她肯定地说。
“可是我已经有护士了。”出去走一圈,很累,恹恹的,不想多说话。
“我负责这一片。”她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我明白了,她可能是护士长,或者这一区域的护士长——俄国胖老太的顶头上司,怪不得有“标准美国”的范儿。
“我想问一下,刚泵出来的母乳应该送到哪里?昨天我的先生在这里,他帮我送到尼克由了,今天他有事没来,我应该怎么办?”
“可以存在我们这里的冰箱,会有专人送到尼克由去。”
我还没来得及再问下去,俄国胖老太就闻声进来,恭敬又急切地辩解:“早上的奶已经存到我们的冰箱了,我跟她说过了。”
护士长诧异地看看她,看看我。
“我刚把奶送到冰箱了,冰箱有密码。”我说。
俄国胖老太一听作势要转身去查看冰箱,我赶紧说:“已经有人为我开门了。不过,走到冰箱不容易,我的伤口还很疼。”
“你需要止疼药吗?”护士长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如果不动,不必站起来就不觉得疼。”
“你别担心,护士会把奶送到冰箱去的。”护士长承诺,“还有,我尽量不安排另外的病人住在这个房间,你可以好好休息。”
俄国胖老太殷勤地送走了护士长。她以前一定在前苏联吃过大锅饭,没学会好好为人民服务,却懂得见风使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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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早上去办公室加班,前些天很多工作临时委托同事代理,以后他该正常上班了。
下午他来以后,椅子还没坐热,就屁颠屁颠地送奶去尼克由。这个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的人终于有了一件上心的事。
我只有抱着平板电脑看各种关于早产儿的资讯——竟然是哥伦比亚人发明了当代意义的“袋鼠疗法”(以下资料来自维基百科):
1978年,由于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市的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发病率和死亡率上升,哥伦比亚国立大学新生儿儿科教授edgar rey sanabria博士介绍了一种缓解护理人员和医用资源短缺的方法——“袋鼠疗法”,即母亲与体重过低的新生宝宝保持“皮肤对皮肤”的持续接触。这个方法解决了保温箱空间与护理人员过度拥挤的问题。
……袋鼠疗法的具体操作是将出生后不久的新生儿放在其母亲或父亲的裸胸上,最常用于体重过低的早产儿。婴儿与父母(通常是他们的母亲)皮肤对皮肤的接触,有利于新生儿保持体温,并促进早期母乳喂养。
……袋鼠疗法因与某些有袋类动物携带幼崽的方式有相似性而得名,自20世纪70年代发展起来后,已在全世界范围广泛应用。有证据表明,它有效降低婴儿死亡率和在医院的感染风险,提高了母乳喂养率和新生儿体重,改善了婴儿心脏的稳定性和呼吸速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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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喜滋滋地回来了。真可怜,那么个小不点都让他甘之若饴。
“他今天有大便了。”保罗向我汇报。噢?我们两个人因精神紧张,便秘好几天了,而这个小不点却大便了,他是想证明他的生命力吗?
“我下楼时在电梯看见一个很胖的印度妈妈拿着四瓶奶,她就像一个奶牛场。我们可以跟她比赛。”
“哼哼。”他的笑话一点不能让我开心,我说,“五点钟吃完饭,我们一起去尼克由吧。”
“好。”他说,“蒋给我打电话,说他晚上来看我们,大概七八点钟到。” 蒋是他最好的朋友犹太人蒋纳森,也是律师,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
“知道了。”我其实不希望蒋来,不希望任何人来,我还没有回到现实中——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的现实。
“尼克由有一个二十三周的贝比叫卡洛斯,他已经住院七个月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二十三周竟然可以活下来?“他生下来多重?
“不知道,他现在很大,大概六七磅。他的妈妈好像是墨西哥人,她在那里抱抱他。”保罗的中文有限,语法和时态经常不准确。
“他妈妈每天都去尼克由,医生护士全都认识她。”
二十三周都能活下来,我二十六周的小牛也应该能活下来。不管他住院多久,我愿意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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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夜晚来得早,五六点晚饭送来下午就划上了句号。我胡乱把晚饭塞下去,保罗不吃饭,等蒋来了一起出去吃。
他借了个轮椅,推我坐电梯下楼,东拐西弯,穿过一道走廊,过了几扇门,又是一条小走廊,才来到紧闭的双开门前,我们分别在门口签字登记。
进去后在走廊的水池洗手,我站起来伸手在龙头下却没有水流出来。“下面脚踩一下。”保罗提示。洗了两遍,用纸巾擦干,他推我进到门上有大大字母b的房间。
进门右手就是一个保温箱,尾端有落地金属架,左手边是一个金属抽屉柜,背靠着洗手池,后面连着一片护士工作站,房间里每个保温箱都是靠墙的,护士站在中央,像浮在水中的一个小岛。保罗停下来。一个肤色雪白、鼻子尖翘、眉眼清丽、俄国口音的年轻护士正在保温箱前忙碌,愉快地用唱歌般的声音招呼保罗:“嗨,爹地!”她戴着三角头巾,两角系在脑后的第三角下,头发遮得纹丝不漏。是俄国犹太人吧?
我以为保罗在等她挪走落地金属架以后再往里走,保罗却小声地用中文说:“这是他。”
保温箱高于我的视线,我只能看到微微抬起的床面有一个布单围起来的床窝窝,里面是一个小得让人不敢相信是人类的小生物。
目不忍视。
“嗨,杰姆斯,你看谁来了?”俄国护士依莱娜工作完毕,让位给我们,叮嘱道:“你可以伸手进保温箱,可以轻轻地抚摸他,可以跟他说话。一定要记住,不论什么时候伸手进保温箱,都要用墙上的消毒液洗手。现在,让我看看你怎么做。”
我用手掌从墙上的滴液瓶里压出消毒液,搓手,甩干,依莱娜搬来一把椅子给我坐,换走了轮椅。
打开保温箱上的两扇小圆窗,两只手伸进去,不敢触碰他,小心翼翼地一只手放在头上方,一只手放脚下方。
看着他,我的心像刚刚焙烧后的陶瓷胚胎,被迅速放进凉水中冷激了一下,炸开了千百道裂纹,但仍能撑得住,保持着应有的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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