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日星期二,第六天
早上起来打电话取消与妇科医生、高危妊娠医生、内分泌医生(监控甲状腺过低状况)的各种预约,取消了昂贵的保胎药的定期寄送。 按原计划,保胎药要从二十周打到三十六周,现在不需要了。
两个礼拜前的那次b超检查,引发了雪崩。才两个礼拜,我已经天上地下游走了一遭,恍然、茫然、惶惶然、戚戚然。
保罗正常上班去了,他不再请假,要把假期攒到以后用。
困意袭来,睡着了。住院以来,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每每迷迷糊糊将要进入梦乡,三小时一次的体温和血压检查就如期而至。
睡得真香啊。如果长眠不醒,什么都不用管了。
午饭时,妈炖了豆腐鲫鱼汤,我食之如蜡。
饭后,我找出手提冰盒(cooler),清洗几遍晾干,以后要用它往医院送奶。又把厨房的餐桌擦洗消毒,换上干净的桌布,泵奶的地方也要清洁。
妈说:“你消停一会儿吧。”
我如何消停得了?每隔两、三小时泵奶一次,泵奶本身要三四十分钟,加上之前的组装之后的清洗,要花去五十分钟,泵完两个小时又要开始下一次,一天所有的生活被泵奶分隔开,要干点什么只能在两次泵奶的间歇做。
住院期间,妹妹寄送了一个平板电脑作礼物。要是没有它,真不知每天六次泵奶的几十分钟怎么熬过去。
下午四点,我提着冰盒去医院,妈要跟我一起去,我说算了吧,去了又进不去尼克由里面,在外面等着很无聊。
她送我公车站,我仍感觉有百爪蜈蚣爬在小肚子抓挠的一丝丝痒痛。妈要帮我提冰盒,我说:“他们美国真是不管大人的死活。”他们美国的大人特别皮实吧,美国女人哪有坐月子的概念?
天空晴朗,正是夏初冷热适宜的好时候。妈陪我在车站等车,我依然有些难以置信的恍惚。也就三个礼拜前吧,我同样在这里等车,要去不远的犹太商店买蜂蜜。天气也是这样舒适,阳光也是这样怡人,我以为我们能捱过这个夏天,可是,我失败了,一败涂地。
在公车上,头靠着车窗,车摇晃着从犹太住宅区一座座小楼穿过,梧桐夹道,枝桠繁密,树叶翠绿,我潸然泪下。
今天,第一次看到尼克由大门上的字,总算知道了尼克由是什么意思——nicu,neonatal intensive care unit(新生儿重症监护室)。我对nicu尚不敏感,但后面icu三个字母却立马让我寒毛耸立。他一生下来就在icu啊。
站在保温箱前,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汹涌而至,像拧不紧的水龙头。旁边奶牛场印度妈妈和爸爸两个人面无表情,眼里却没藏住怜悯,他们的孩子睡在敞开式小摇篮里。
护士玛拉亚。
她是个五十多岁的菲律宾人,我把带来的奶交给她时,她吩咐说:“以后你把奶分成5毫升一瓶。”
5毫升一瓶?5毫升也就半瓶风油精、眼药水那么多。早上一次泵奶就有四瓶,等于四个60毫升,如果分为5毫升一瓶,早上一次就要用4 x 12个瓶子,那我该要准备多少个瓶子?医院承诺提供瓶子,不过,住院时病房的护士每次只给一袋,一袋有四个瓶子。最后出院时的夜班护士甚至说,我们部门不负责提供瓶子,只有尼克由给瓶子。而这个要求5毫升装一瓶的玛拉亚,只给我两袋。
1980年代出品的菲律宾电影《飞蛾》中,女主角是一个想去美国当护士的菲律宾女孩,因为弟弟无故被美军基地的士兵射杀,最终拒绝了美国梦。可见,1980年代菲律宾就开始出口护士,这个玛拉亚,应该是菲律宾护士潮的早期来美国的。
我泵完奶清洗用具时,坐在“护士岛”的一个中年白人护士接了电话,捂住话筒问了玛拉亚一句什么,她正在保温箱前给小牛吸鼻子,似乎没听明白,回答得语焉不详,中年大妈不耐烦了,大声地、缓慢地又重复了一次问话。她讪笑着说:“我还忙着呢。”
我真替她难过,看她的年龄,当护士至少三十年了,言行上还是显出亚洲人在异国他乡讨生活的不易。
换尿布时,我看见尿布上一小团黑黑干干的大便,大便也袖珍。
一位五六十岁、杂色黄发的医生过路时停下:“你是母亲?”我默默站起来,点头。
“贝比的状况你都知道了?”我又点头。
“我是主治医生乌力破,你的贝比现在已经有脑出血四级了,这会对大脑造成损伤,而且会引起脑积水。早产儿患有智力障碍、学习障碍、身体残疾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三十,现在这个几率上升到百分之六十,而且没办法治疗。”
他舌头打卷,有浓重的法语腔调,机关枪般跟我说了一堆,我费力地分辨着他的发音,第一感觉就不信任他,也不愿意相信他的话。他完全不考虑父母感受,而父母的感受、父母的精神状况、父母的态度,对于早产儿多么重要,他作为一个医生不知道吗?
“如果继续出血会怎么样?”我问。
“如果持续出血会导致死亡。每个早产儿不一样,但是你的贝比连二十六周都不到,他的机会是很少的……”
谢谢你,医生,你可以走了。我开始恨他了。
给保罗打电话,告诉他我在医院,叫他晚上不用来了。我没跟他提乌力破说的那些鬼话。
保罗还是来了,晚上6:45到,在护士换班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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