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把紫外灯关了?”医生问依莱娜。
“早上一直是开着的,妈咪来以后我才关。”依莱娜回答。
告一段落,女医生问我有什么问题。我勉强想起来问:“重多少?”
“什么?”她没听懂。我连最简单的英文都不会说了。
“她是想问贝比的体重是多少吧?”依莱娜解读了我的意思。
“今天是800多克,新生儿出生后会脱水,所以现在体重比出生时减轻了一些。”
800多克?我几乎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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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莱娜打电话叫楼上的护士来接我回去,过了半个小时还没有人来。我告诉她,我自己回去,大概能记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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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最重要的事是落实奶泵,周末两天休息日,医疗器械公司都不营业,无法联系。
先给保险公司打电话,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还去考虑英文的语法和措辞,打了中文客服,一直都是语音信箱,听了无限久的音乐,手机有了欠费提示,手忙脚乱地给手机充值。然后直接打英文客服,也是等了很久才有活人应答,姓名,生日,会员号,家庭住址,邮政编码,一切核对完毕,切入正题,却说这件事不归我们管,我帮你转接……一个中年女客服的声音,姓名,生日,会员号,家庭住址,邮政编码,完了告诉我保险的政策是不支付医院级别的奶泵。
“那么非医院级别的奶泵怎么买?”
“这个嘛,我帮你转接到相关部门……”
我焦头烂额……一个年轻的男客服,态度很好:姓名,生日,会员号,家庭住址,邮政编码,核对完毕。——我们有两家公司负责奶泵,一家在新泽西,离你比较近,你可以把处方传真给他们,他们会邮寄给你,你不需要支付任何费用。
“需要几天送达?”
“大概四五天。”
“不行,我今天就得要,最迟明天。”最好今晚出院前拿到手,要是中断泵奶后引起回奶就糟了。
“你能开车自取吗?我给你他们的地址。”
“不能。”我们没有车,即使有今天也来不及赶过去——要出院,事乱如麻,何况不知道保罗什么时候能从单位脱身。
“或者你可以到‘目标’去取,你附近有‘目标’吗?”
“‘目标’,”我惶惑地问,“你是说超市?”
“是的,到‘目标’超市附属的药店去取,带着处方就行了。”
这倒是可以。放下电话一念又起,哺乳专家特别强调要医院级别,万一普通奶泵不好用呢?朋友姜华的南京表妹就是奶泵不好用,泵不出奶,导致乳腺炎,宝宝因此断了母乳,只能喝奶粉。
思来想去,还是把哺乳专家给我的小册子拿出来,照着上面医疗设备公司的名单看,有两家在保罗办公室附近,我给保罗打电话,让他跟他们联系,昨天已经把处方给他了。
保罗回电话,第一家说他们没有医院级别的。第二家说有,他下午过来前去一趟。
午后保罗又打电话:“我去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开门,有一个中国女孩是工作人员,在门口等老板来。她很友善,我把处方留给她了,她会给我回电话。”
我有点担心,处方留给她,万一他们没有合适的,我们要找别家,不是还要跑一趟把处方拿回来?
果然,保罗来电话说,他们没有医院级别的。
“那我再联系其他公司,”我无奈地说,“不过你得把处方取回来。”
“不用了,如果保险公司不付钱,我们自费,就不需要处方。”
我一下轻松了,但看见密密麻麻的公司名单,头又晕了。
先把所有曼哈顿和皇后区的公司划掉,从布鲁克林的公司里找附近的、认识街道名的公司打电话,不是没人接,就是没有奶泵,打了七八家公司竟没有一点头绪。
莫娜进来看我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我需要租奶泵,”我把清单给她看,“打了无数电话都租不到……”
“给我看看。”她伸手拿过小册子,“我来帮你打电话。”
她可救了我,我大舒一口气,从来不知道打电话也会这么累人,让我躺会儿吧。可是,泵奶的时间又到了。
起身,刚把小奶瓶、罩杯和各种零件组装好,名叫“索菲”的哺乳专家驾到,泵奶的情况、贝比的情况、身体恢复的情况、出院准备的情况、奶泵租用的情况……各种询问,最后问道:“上一次泵奶是几点?你怎么还不泵奶呢?”
我差点脱口而出:“因为你来耽误了我!”
泵奶结束时,莫娜帮我联络到两家公司。她指着其中一家说:“这一家离医院只有几条街,是犹太人开的小公司,我知道这家。他们的租金第一个月是60元,第二个月起每月45元,你觉得怎么样?”
“价格合理,负担得起,有人告诉我医院级别的奶泵大概要1000多元,那就太贵了。”我忽然想到,1000元应该是购买价,不是租用价吧(注:后来在邮购网站发现,医院级别奶泵价格为600元左右)。
“公司就在他们家里,晚上去取也可以。”
“太谢谢你了!”俄国胖老太应该向莫娜好好学习学习。
让保罗先打电话给犹太人公司确认,如果没问题,在来医院之前先去租奶泵。
我妈在家呆不住,几次打电话要过来。我说,等保罗拿到奶泵后再来。出院的东西太多,最好带个行李箱来;如果奶泵太大,则需要大行李箱。
我不知道租来的奶泵会是什么样,医院这里的有三脚支架,支支楞楞相当占地儿。
我怕她又等不及自己跑来。
奶泵算是有了着落。我拿着两瓶还温乎的奶去尼克由,不想再麻烦莫娜叫轮椅,跟她打了招呼,自己走去了。
把奶瓶放在前台桌上正要签名登记,手机响了,是我几个月来频频去他诊所的妇产科医生马考夫,问起孩子的情况,我半晌没说话。马考夫医生一再追问体重多少,呼吸怎么样,有没有并发症?我失声痛哭:“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
前台的黑人女孩好心地把脸转向别处,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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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多钟保罗提来了一个长方型的塑料盒,不轻。“他们的公司离这里不远,走过来十分钟。”
“就这些,架子呢?”
“就这些。”他看起来很疲惫,这一天,也够他紧张的了。
我给妈打电话,带大箱子来。
我吃了医院的晚饭,保罗没吃饭,也不想吃,要下去看孩子。
莫娜要交班了,进来告别,我不舍地拥抱了她,真心感谢她为我所做的。
我们忘了七点钟尼克由的护士也要交班,家属不得入内,在门口干等半小时才进去。保罗在,我没有眼泪,只是黯然。
九点半才回到楼上。妈已经在病房,将我的东西都装箱了。
我看见空荡荡的床,想,也许简妮已经来过了,看见过这空荡荡的床。
我把妈没查看到的床头柜下面的东西拿出来放进箱子。来时只带了一个扁扁的背包,走时一大堆垫子、盒子、瓶子、各种用具、打印资料,都是医院给的。
奶泵是便携式,不用放箱子里,保罗提着奶泵先下楼去叫出租车。
一辆轮椅放在病房门口,供我出院。我能自己走到尼克由,走到大门也不成问题,但妈一定要我坐在轮椅上。
“你一手拉箱子,一手推轮椅,怎么推啊?”我十分不耐。
夜班的华裔护士听不懂中文,看着我和妈争论,猜出了三五分,带着防范的神色说:“妈咪,轮椅推下去是要再推回来的哦。”
“知道了,我可以走路,我妈妈要强迫我坐轮椅。”她刚才看见我自己从外面走回来,肯定心里嘀咕我为什么需要轮椅。
我用中文跟妈说:“听见了吧,下去以后轮椅还得送回这里。”
“那我就送回来好了。”妈干脆地说。
“可是出租车司机不愿意等你。”
不对,医院的轮椅我坐过,也见别人坐过,都不需要送回去,留在医院大厅的出入口附近就可以了,自有人来回收。
我转而问护士:“送轮椅的人呢,她不是应该推我到楼下吗?”
“我来的时候轮椅已经在这里,没见人。”那应该是好心的莫娜帮我叫的轮椅。
“如果你要我现在叫人送,要等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
“不,不用了,我走下去。”
我跟妈离开了,经过护士站被前台的黑人大妈叫住了:“哪个房间的?贝比在哪儿?”
旁边一个黑人姑娘知情:“是b9房间1号床的,贝比在尼克由。”
我们被放行。
坐上出租,十分钟到家,下车时保罗问多少钱,出租车司机坐地抬价。
“这个距离,价格不都是九块、十块吗?”保罗诧异了。
“你既然知道,何必再问?”年轻微胖的司机轻慢地回答。
我也会问价,不问价怎么付钱啊?除了车钱还要计算小费。保罗总是给年龄大的、态度好的、服务周到的司机多些小费。
保罗一下被激怒,这些天积累的压力爆发了,大声吼道:“我有去他妈的理由问!”
我一下哭出来,拉着保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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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十天离家,家显得有些陌生,我还是不能相信这十天里发生的事:我的肚子平下去了,留了一个不能自主呼吸的小东西在医院的保温箱。
妈放下东西就热饭、热菜。
夜里,在床上,辗转无眠,保罗也久久没睡。终于两个人抱头痛哭,他用英文说了几遍“我太想你”。
差一点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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