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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么拯救你一早到的天使》保罗之四:俏语童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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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嗒”一声,门锁响了,下班的人回来了,必是一声笑呵呵的呼唤:“小江——”这是他根据我对他的称呼选择的对我的称呼。他名叫paul lee,我要是叫他李李,他就叫我江江,听起来像“脏脏”;我要是叫他老李,他自忖了解中国文化,就对应地叫我小江;我叫他名字叫得顺口,叫成了“泡泡”,他就叫我馨馨,音如“星星”。最初他对泡泡这名字表示过抗议,说我不应该用小baby的名字叫他,然而他却始终一叫就应,终于以“泡泡”扬名立万,现在连我朋友的父母都叫他泡泡了。

一日,我在厨房忙碌,他在客厅说:“我要去看我的星星。”我自作多情地以为他要来看我,想着难得他柔情蜜意,满怀期待,哪知他踱到阳台去看天上的星星了。傍晚西方天空有一颗明亮的星闪烁,他郑重命名此星为“paul”,乐此不疲地等候他的星星出来——原来彼星星不是此星星也。

他看有关黑手党的影碟,说里面的主人公长得有点像他。我瞟一眼电视,说:“这个人长得很难看。”他一脸得意:“你的意思是我长得很好看。”我嗤之以鼻:“你说这个人长得像你,我说这个人长得很难看,结论应该是你长得很难看。”他坚决否认:“不是,你的意思就是我长得很帅!”

其实我的意思是他长得没那么难看,但他总美不滋滋地以为自己很“帅”,令人不齿。“帅”的典故来于在国内的经历。在街头,一对恋人和他擦肩而过,低声议论:这个老外长得还挺帅的。我在一旁无语,也不能怪这两人眼神不好,愣把苹果看成鸭梨。他自幼在美国长大,也许是牛奶喝多了牛肉吃多了基因变异,模样确实不像一般中国血统的后裔,但即便是“帅”也已成过往云烟,他的青春小鸟已经一去不回还了。他却因学会了“帅”字而自鸣得意,经常自吹自擂,动辄神气活现地“威胁”我:“啊!你不能对我不好,你不知道我是‘衰’极了的老外?”——中文说得不好,“帅”发音不准,说成了“衰”。

有一次他去健身房锻炼,忘带门牌却照旧进去了。我纳闷他究竟何方神圣能让人对他网开一面。他笑嘻嘻地说:“他们都喜欢我,都说,你是世界上最‘衰’的李先生,欢迎欢迎,请进请进。”我实在忍不住,笑:“你要臭美也得注意中文的四声,‘衰’是倒霉的意思!”

泡泡酷爱篮球,nba赛季的大半年里,每晚他都霸占着电视看篮球。麻省是他的故乡,他自然是波士顿凯尔特人队的拥趸。虽然在nba历史上凯尔特人获得冠军次数最多,但近年来却总是不敌死对头洛杉矶湖人队,令他十分郁闷。对湖人队里中国人民喜爱的天才球星、牛掰哄哄的三分投手科比,他羡慕嫉妒恨地称之为“臭美人”。我“嘁”一声:“你自己不也是臭美人吗?”他说:“我是臭美人,但是臭美人讨厌别的人臭美。”敢情在臭美这件事上,他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日常生活中,他的口头禅是:“一点脏没关系”或“一点乱没关系”。中国人的传统美德他没继承多少,却忽然谦虚起来。他哪里是一点脏一点乱,他是脏到底乱翻天:他的抽屉被各种信件、支票簿、耳机、充电器塞得满满当当,能一次顺利打开可谓神迹;他衣橱的衣服皱巴巴地堆挤着,我好容易给他整理好,他拿一件衣服会把一摞衣服都搅散;他的书一层层堆在书架上,一不小心碰到书架书就稀里哗啦掉下来;他的几百条假鱼、各种鱼钩鱼线胡乱放在n多个塑料袋、纸盒里,几年都不曾动用一下,落满了尘灰,却打死也不准丢弃。他对自己的定位倒是准确:我是一个乱七八糟人。

乱七八糟人对某些事情却很讲究。比如,每个杯子只用一次:喝果汁一个杯子,喝汽水一个杯子,喝咖啡一个杯子,喝茶一个杯子,喝冰水一个杯子……不一会儿,小小的灶台就堆满了杯子,洗杯子的人肯定不是他。罐装食品他总要吃新的,每每吃到还剩三分之一左右,他基本上就对它们失忆,再不触碰。倒空了的果汁盒、牛奶桶、饮料瓶,他绝不肯顺手扔到垃圾桶,定要留在灶台上展览几天,说是喝完立马丢掉对盒子们太残忍。于是,冰箱、橱柜、桌上到处有空的、半空的瓶瓶罐罐,等着我这清道夫去打扫。

吃饭吃零食的时候,他好像下巴上有一个洞洞,掉得一桌一地都是渣。我说:“你怎么像查尔斯?!”查尔斯是他侄子,时年三岁。他说:“查尔斯比我干净得多。”尚有自知之明,孺子可教。

要是拜托他出去买一样东西,千叮万嘱,十次有五次他会买错。买错也罢,十次有五次他不要收据,买回来的错品不能退换,于是家里又多了一堆没用的物件。

每天晚上,他躺在沙发上看球赛,不满意解说员的评论,消灭音量,开了cd机,以爵士乐伴奏nba。看着看着就鼾声大作,大大小小的灯开着,厨房抽风机开着,桌上电脑开着。如果我不催他上床,他能这样一觉睡到天亮;我催他,他吹胡子瞪眼,满脸不耐地说他还要看电视,然后头一歪,继续鼾声如雷。

想起他这些极品行为,我便哀叹我的命运,追溯起万劫不复对他心动的那一刻。

全是风铃惹得祸。

那时,我们被双方家长赶鸭子上架逼着去相亲,各自怀着应付差事的心情见了面。在他家,他的父母和我的娘家大姐大哥打电话翻报纸找影讯,热心地安排我们去看电影。我嘴上没说什么,但一想到和陌生人坐在漆黑的电影院,便头皮发麻。想不到,一出门他便说,你不想看电影吧?我带你去看我小时候我家住过的房子。我顿时想起赵本山小品《相亲》里的一句台词:“这蔫巴人还挺知道人心思。”

看罢房子,又去了附近一个漂亮小镇的购物中心。一家卖工艺品的小店挂着几十串大大小小的风铃,他过去逐一把风铃摇一摇,专心地聆听它们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声音,自言自语评价:这个不错,这个还可以……我在后面看着虎背熊腰的大男人侧耳倾听风铃乐声的背影,不禁想,如此童心未泯的人不会不善良、无趣味吧。

善良,没心机,粗放,执拗。他的母亲如此介绍他。

据说,他小的时候,因为特立独行,台湾的幼儿园不接收他入园,家里不得不给幼儿园送了一条大火腿。他倒护家,回家时非要妈妈把火腿再带回去。

幼儿园他上得不开心。许多年前,大陆孩子小时候受到“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的宣传和教育,台湾孩子小时候也被灌输反攻大陆的思想,被教导长大要拿起枪打回大陆。他害怕拿枪打仗,有一天趁人不注意,溜出幼儿园,一个人走了半个小时回到家。那时他才四岁。

听说他这些陈年往事,我倒是有了惺惺相惜之感,因为,我在自己家也是一只不驯的黑羊,从小到大没少惹人操心。

幸而,没出幼儿园,他便跟父母来到美国,在马萨诸塞州乡下的大学城长大。麻省是民主党的大本营,泡泡深受麻省民主、平等、自由、前卫的文化氛围熏陶,是民主党的铁杆支持者。这么多年美国的总统大选,他一直都矢志不移地投民主党的票,可惜只成功两次:克林顿与奥巴马。有道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不支持民主党,那他没有心肝;年老时候不支持共和党,那他没有头脑。冷眼看来看去,这个人心肝是不错的,头脑却不知如何?

后来,我的一个堪称“美国通”的中国朋友来我们家,看到泡泡书架上的书、唱碟、影碟,批评我:他这么一个有思想、有品位的人,你应该多跟他谈谈政治历史文化艺术,干嘛每天跟他纠缠鸡毛蒜皮?

我十分惭愧,点头认错,却积习难改,总惦记着怎么样让泡泡重塑自我,再创辉煌,从“三无人员”——过去的事情没总结,现在的事情没秩序,将来的事情没计划——脱胎换骨为有目标、有效率、内省外察的新人。

理想主义的泡泡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在法学院读书时就决心将来要为普通大众工作。在美国,律师费高昂,律师的谈话费一小时最少两百元,一般人难以负担。普通百姓要是惹上了官司雇不起律师,政府会从法律援助协会指定免费的律师为其辩护,以体现司法的公正。泡泡就是在法律援助协会工作的刑事律师。当年,他作为华裔加盟法律援助协会,还被当作一桩新闻被《世界日报》报道过。

我原以为在这样不赚钱的行业,服务质量未见得能有保障,自从认识了泡泡及其同事,才知道免费的律师也是敬业、负责的好律师。有时,他晚上在家里大费神思研究案件;有时,他上了一个完整的白班,还要去晚间法庭工作,夜里一两点才精疲力尽地回到家。我十分“政治不正确”地说,那些抢劫的,那些贩毒的,让他们进监狱好了。他呵呵笑:“我要让大家都知道我是最好的律师。”总是尽力为代理人争取好的结果。当然,在街上碰见过去的代理人欣喜地上来打招呼,心情是很愉快的。也有代理人出于感激要送礼物给他。礼物难以与贿赂划清界限,像他这样遵纪守法的人才不会知法犯法,自是坚辞不受。

一个人善良不难,难的是了解了各种各样的恶,有了许多选择权之后,还保持着善良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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