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三日星期一,第一百三十八天
今天是法定假日哥伦布日,医生照常工作,但尼克由比平常清净。
护士经理司彤乐来了:“都准备好了吗?”贝比出院是尼克由工作胜利的旌旗,她即使心里有高兴有不舍,却仍能不温不火,仔细查问。
“是的。”
“贝比座椅有吗?”
我指给她看放在一边的座椅。
“贝比衣服呢?”
“贝比出院时不都是用布单包裹着着吗?”我没带内衣,只带了当外套穿的棉线开襟小毛衣、小裤子、小袜子和一床婴儿绒毯,现在是不冷不热的仲秋季节,正好出院。
“布单下面有衣服,贝比出院时要穿衣服。”司彤乐温和地提醒我。
是了,我以前看见的是出生不久的小贝比被包裹在布单里出院,在尼克由住了几个月的孩子出院我都错过了。
“那怎么办?我有贝比衣服,可是还没来得及洗。”我一下慌了神,即使是为我自己,新买的衣服都要先洗过再穿,何况娇气的小贝比。
司彤乐没明白我在说什么,大概以为我紧张得昏头了。我也是昏了头,每天在医院都想着清洗新买的小衣服,但回家就忘了。
我只能打电话叫妈找到小衣服,让保罗带过来。
先前不知哪一天出院,保罗迟迟无法请假。上周得知这周能出院,他办了手续从周一开始休假。欢送会开过了,周五他用大行李箱把办公室的东西拉回来——他的办公室即将分配给其他人使用。他手头有上百个案子,这些案子都要一一转给同事们,交接工作断断续续,十分繁琐。周末两天他都在办公室全天加班,今早也去办公室了,中午可以回来。医院通知要送氧气瓶来,正好让他在家等着接收。
司彤乐吩咐助手:“拿一顶小帽子给杰姆斯吧。”
总是慈悲又亲和的瘦高个助手很快拿来几顶彩色毛线帽:“这是尼克由妈妈捐赠的,你选一顶吧。”
“谢谢。”我选了一顶最鲜艳的、黄白绿蓝相间的帽子,拿到手里看,是用两股牛奶棉线以粗棒针编织的,摸起来厚实温暖。
以前也曾收到尼克由妈妈捐赠的毛线小毯。我能做些什么为尼克由服务?
忽而又有医生通知,出院时氧气瓶必须随身,以防万一。我说:“可是他们已经把氧气瓶送到家里了!”
“要从家里带过来,如果氧气设备不跟随着贝比,是不会让他出院的。”医生坚定地说,这肯定又是行业的明文规定。
我赶快通知保罗。他应答的口气已在发怒临界点,氧气迟迟不送来让他来不了医院,而一旦送到又要拖着回医院,医院就不能事先沟通协调好吗!那是沉重得像小钢炮一样的氧气瓶,不是几瓶冻奶。
护士玛拉亚。
这么巧,我出院后来尼克由遇见的第一位护士就是这个菲律宾人,不过这四个多月没再见过她。她是个柔顺但不够麻利的妇人,我真怕她会漏忘了什么事。
下午保罗来了,带着氧气瓶和未消的余怒。
玛拉亚语焉不详地教我们用监视器。家用监视仪跟医院的不一样,又是蒸汽机时代般古老,玛拉亚好像对仪器也不熟悉。我听得一头雾水。
“你学会了吗?”我问保罗。
“没有!”他毫不掩饰地说。一般情况下他对外人都很客气。
在玛拉亚条理不清、表述含混的教授下,指望保罗学会是不可能的了。我让玛拉亚再解释一遍。她倒是好脾气,絮絮叨叨又重复了一遍。我强记了下来,心里还是免不了祈祷,优优,你可千万别出现要让我使用这仪器的状况啊!
光头小酷哥通知我们,贝比通过了听力测试,接下来是汽车座椅测试。所谓测试,就是把贝比放在座椅中坐一会,以没有哭闹和出现不适状况为通过。
夜班护士进来开始交接班,小酷哥跟我们一起出了b房间,交代说还有处方药需要服用,处方已经开好,自己去附近的药店取药。
“所以,一切手续都办好了?”
“是的,七点半以后,你们再进来,护士把出院单交给你们就可以走了。”
“啊?真的?”我有些懵懂,不敢相信真的可以回家了。四个半月一百三十八天的医院历程要结束了?我觉得我已经长成尼克由的一部分,尼克由已经融进我的身体和精神里了。
“我给你留了尼克由的电话,有什么问题你还可以打电话回来,我们很乐意为你解答。”
“谢谢谢谢。”万语千言涌上来,能说出来的只有一个“谢”字。
“还有别的事需要我做吗?”
“呃……”我迷迷糊糊想不出什么事,只好说,“我现在要出去吃饭,可不可以进去拿一下我的钱包?”
“跟我来。”小酷哥一摆头,马上带我进房间,交代护士让我取东西。我在一堆我们要带回家的东西里面找到皮包,趁机瞄了一眼摇篮,优优仍在里面,还没开始座椅测试。
我跟保罗去吃自助盒饭。昏暗狭仄的小餐馆里,悬挂的液晶电视屏幕上播放着国内插科打诨的娱乐节目,我有今夕何夕的困顿和晕乎,我难道不是某年在国内,出差去外地,途中停留在一家小餐馆吃顿便饭吗?我难道不是某时跟同伴在风景区小宾馆的标准间打了个盹,做了个长梦,醒来洗把脸,出门去游山历水、寻幽访古吗?
不是!我手上带编码的腕带提醒我,我有一个男孩在医院,马上就要出院,他是健康或疾病、正常或残疾、聪明或智障、可爱或顽劣、懂事或叛逆……全都归我了,没有退货。
回去时天突然降温,下起了蒙蒙细雨。
玛拉亚交给我们一叠文件,我检查一遍:医生预约的清单有;几种药的处方有;住院总结有,几页纸密密麻麻的蚁头小字,来不及细看。我瞅见一直想问医生的阿普伽新生儿评估指数(apagar),只有六分。
阿普伽评分涉及皮肤、呼吸、反应、脉搏、肌张力五项,每一项由差至好分0分、1分、2分三档,满分共计10分。国内岳岳宝宝的指数是10,同样是26周,同样是900克,他就没有优优的并发症,三岁以后基本跟正常孩子一样。
我可怜的孩子,你在哪里失了分?你是呼吸微弱不规则?你是皮肤发青而非红彤彤?你是脉搏太快还是太慢?你是没有哭,还是对刺激没反应?
怀孕时没有胃口,也因怕流产,不敢多吃,要是当时多吃一点、吃好一点呢?
为了把你从那六分拯救回来,多少人耗费了多少资源做了多少工作?!拯救你,与你无关,与你将来是什么人能做什么事无关;拯救你,与你无关,只因为你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只因为你诞生在人类文明时代的摇篮里。
当哈佛与斯坦福的双料硕士、华裔姑娘简??陈(jane chen)致力于发明低成本、能调节温度的早产儿保温袋时,她并没有去考虑贝比是哪国人、父母是什么文化、贝比将来会有什么发展。拯救你们,与你们无关,只因为你们是活生生的生命。
而我,要感谢你坚强地活下来,让我免于再次经历失去亲人的痛苦,让我免于终日以泪洗面的忧郁,让我免于因失去你而否定自己一生的沉沦……不是我拯救了你,是你拯救了我。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恨自己了,有更多的事等我去做,从现在起,我才能真正开始为你做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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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给优优换衣服,只在他的和尚衫之外加上我带来的棉线外套,穿上小裤子,裤子是白色的,跟和尚衫很相配。我带有仪式感地一丝不苟地给他穿戴整齐,盖上医院的布单,整装待发。玛拉亚将安慰奶嘴系上白布单,给他嘬着。
马普洱和雷切尔先来告别,马普洱不舍地把优优抱起来,一不留神扯掉了安慰奶嘴,优优不留情面地哭起来。雷切尔更不留情面,嚼着口香糖批评老太太:“你看你看,你把他弄哭了!”老太太不服地说:“他是高兴,你没看出来吗?要回家了,喜极而泣。”即将离开的这一刻,连她俩的斗嘴我都觉得这么亲切、这么欢乐。
依莱娜在哪儿?雪莉在哪儿?柯伊慕在哪儿?黛拉在哪儿?卡米拉在哪儿?洁思迈在哪儿?……那些像亲人一样帮助我们度过最艰难时候的护士们不在,我很遗憾出院时间是在晚上,我熟悉的白班护士们都不在。
一切就绪,已经九点,我和保罗提着婴儿座椅,拿了一堆设备,玛拉亚推着摇篮,像大船处女航一样,郑重其事走出房间,去往尼克由大门。
护士们簇拥到门口。
我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来到大厅,玛拉亚在前台扫描了优优手腕上的条形码,可以合法地出医院了。
保罗带着一堆东西出去叫出租车。我将绒毯垫在座椅上,把优优放上座椅。有人进出医院,自动门开开关关,放进了一阵阵寒气,我要是把另一块绒毯带来就好了:“会不会冷啊?”
玛拉亚也感觉到不妥。我一眼看见摇篮里还有两块布单,拿过来盖在他身上,大小厚薄正合适。
“不用还了,你可以留着。”玛拉亚卖了个人情。
不消她说我也知道,很多家庭都有这种红蓝条的白布单——医院给贝比们最常见的纪念品,前总统克林顿不久前出生的外孙女有同样的纪念品。
优优戴着小黄帽,含着安慰奶嘴,被布单盖得严严实实,小脸只露出一点点。他眼睛微睁,毫无防范地望着世界,多么纯洁、多么鲜活、多么神奇的生命,足以升华情操、涤荡灵魂的美丽新生命,这一刻我连几十亿年后太阳的白矮星化、几百亿年后的宇宙坍缩都不能容忍。
出租车来了,保罗把座椅放上后座,弯腰费力地给座椅系安全带。卓玛刚送来座椅时,我从网上找到绑座椅视频让他学习,他不想费脑子,说,司机会给系的。我说,我们不应该依靠别人来做。于是他看了七、八、九、十遍……
回家的路我已经太熟悉了,一百三十八天每天都是穿过这一片街区回家。走路四十分钟,开车顶多十分钟。穿过地铁桥下面,我给妈打电话,告诉她还有三分钟就到了。
出租车进了边道,缓缓停在楼前面,保罗下车取下座椅。我已经跟妈说过婴儿车座有可收缩的晴雨蓬,不用下来接,妈还是撑着伞从楼前冲过来:“优优啊,你终于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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