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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生》序章 鲜衣怒马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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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千年,当姬凌生重返思岳旧国都时,首先想起来的不是这里曾发生的种种纠葛,而是十岁那年的一场大雪。自最后一场春雨过去后,老天爷似乎没想给人揣度最后一丝春意的机会,各地学士还没来得及为晚春饮酒斗诗一番就转瞬到了三伏天。

红日当空,厚重红光砸在地面上,压得路人抬不起头,暑气蒸腾,穹顶低悬,压抑着这十里长街在晴朗日子里该有的熙攘。

街上行人稀稀拉拉的,错过清晨赶集人潮的菜农捏着竹篮躲在檐下,等待午后开小灶的富贵人家,多年的暴晒经历没增长他们的气度,奇怪的是,他们挺得住田地里的酷暑,唯独受不了烈日下呆呆坐着活受罪,思绪杂乱时便想着炉灶旁嗷嗷待哺的孩子来慰藉精神,悚然发现偷不得闲,为了家中生计,扯着破锣嗓子也得吆喝上两句,喊出来的话意料中的死气沉沉。

相比菜摊间的这份沉闷,街道尽头的那处所在显得热闹许多,光是门前别出心裁的水桥,足有两丈宽,比寻常人家的正门更加阔绰,桥板本来潜伏在水下,使得涓涓细流得以淌过。此时楼前人满为患,堵住了小桥流水,真正是围得水泄不通,大肚便便的老男人们从楼里进进出出,门槛上站着两位娇滴滴的姑娘,即便额头眼角已然初现老态,但她们仍是雪玉阁众人追捧的佳偶,不仅留存着年轻时的娇羞,更拥有令人惊叹的技艺,甚而在客人要求下能展现出不输大家闺秀的端庄。

无须多说,这是何场所呼之欲出。

作为思岳城首屈一指的销金窟,雪玉阁白天门前人头攒攒,夜里门后笙歌喧喧,据说灯火通明的时候,在极远处的城北思岳山腰上也能看见这边的歌舞升平,站在南边夯实城墙外也能听见这儿人山人海的喝彩。每当传出哪家少爷或者外地大贾在雪玉阁一夜风流后,其他楼子的老鸨们定然会酸上两句,思岳峰高千仞,站在山上就是城里打个灯笼都能瞧见,何愁见不到这么大栋楼子;又或是我再年少个**载,姿色不输那个狐妖转世的雪玉,怎会让雪玉阁一家独大?诸如此类的,人多话杂,矛头出奇一致,也算是各家花魁争芳斗艳时私下的一点小默契。

距离上次战火洗礼足有百年之久,思岳城百姓逐渐恢复以往遣倦怠慢的天性,但凡不愁俸禄余粮的小康人士,仅需将盈满的钱囊交给家里的管家婆,便能得到赦令拿着私房钱出来花天酒地。尤其是燥热天气,人心仿佛跟着水涨船高飘飘然起来,急着找栋小楼安然降落,前来雪玉阁猎艳的人络绎不绝,没等到花灯升起,大门就有被冲破的趋势。

雪玉阁里多娇娥,这句话是太学堂的夫子说的,可信程度几乎人人皆知,毕竟酒后脱衣高歌,事后被书院引以为戒棒打出户的教书先生,全思岳就那么一个,自那以后,各家青楼的常客都沾沾自喜,再也不说是来喝花酒的,而是跟夫子一样,来做学问的。

此事引得许多读书人痛心疾首,气过头的干脆口诛笔伐,随手一篇千字文,指摘勾栏中常有逼良为娼的恶习,痛骂老鸨恩客同气连枝,合起伙来坑害良家妇女,不过收效甚微,寻欢作乐的风气反倒愈加猖獗。

心思让邪念占据的客人哪会在意书生意气,只会偶尔想起,前些年有个散尽钱财为心爱姑娘赎身的痴情种,雪玉阁主人也不阻拦,分文不收做实成人之美的名声,不过听说两人良缘结成后反而生了厌恶,下场凄凄,未成就一段佳话。这段典故可以说打消所有正直公子劝娼从良的想法。

雪玉阁老板娘亦有不俗的背景,她身后站着谁无人得知,早些年雪玉阁刚挂上彩灯那会,几个同道想稍加打压,便使了钱财

指使地痞上门挑事,结果尸体第二天从后院拖了出来,外称是坠河溺死的,官兵查不出个因果,只能不了了之,私底知情的得了教训,小动作再不敢有。站在天子脚下,一品大员到九品小吏,全翻肠扯肚的给皇帝示忠,所以很少有官老爷出现在烟花地,大多是些无业游民,出了人命后,飞扬跋扈的世族子弟也开始懂得收敛,都猜测是圣上暗中拔旗,清一色老实本分下来,贵族老爷们的大小妻妾同样安分守己,不然按照以往的经验,就算碍于面子,难不保跳出一两个不要清白的悍妇,早打上门来拆了水桥做灵堂。

底子硬并不能避免所有麻烦,许多官宦将种子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总喜欢在花街柳巷立威,越是阴谲诡异的地方越招他们喜爱,犹如飞蛾扑火般不可理喻,因此雪玉阁这块天字号招牌格外能招蜂引蝶。这不,正当两位招牌佳人挂着同样招牌的笑容应付客人揩油时,一串急促马蹄从街道尽头响起,人们并未好奇望去,看来是司空见惯,见多不怪了,而且听熟悉的马蹄声,所有人隐约猜到了来人是谁。

一匹黑头大马风般驰来,尘土飞喧成线,一股脑落在半焉菜叶上,汗流浃背枯守的菜农当即怒上心头,背灼天光足蒸暑土种来的菜,全是血汗钱,被日头压住的三分火气随即涌上喉间。

“谁敢挡小爷的道!”,话语伴随笑声扩散,几个正要起身理论的庄稼汉子,听闻此声熊躯一震,麻溜坐了回去,憋屈着将到嘴的脏字全咽回肚里,急得满脸通红,但好在是忍住了。皇帝身边,官员大多刻意亲民,小贩们不怕大人物们会没事找事,只有杀千刀的纨绔少爷会如此不务正业,其中又以姬老将军的混蛋孙子最为可恶,别说寻常百姓,一流家境的公子哥遇着他也要捏着鼻子让道。

一人一马快速来到雪玉阁微微下沉的水桥前。

“吁~”,受到主人嘘声喝止,未套缰绳的马儿扬起前蹄长嘶过后,终于舍得安分下来。少年翻身下马,脚掌不像踩在地上,反倒像踩着旁观者的嗓子眼上,令人不敢作声。

他身着丝质青衣,脚踏金丝长靴,风度翩翩从腰间抽出一把名贵折扇,摇扇的时候身子也要跟着摇晃,仿佛是朝廷命官走马上任时的姿态,一步三摇,一摇手傍常青藤,二摇平步青云路,三摇鲤鱼跃龙门。见到众人作鸟兽散,少年神色自得,加快步子踏过浅水木桥。

“这不姬少爷吗?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靠门左的女子摆出如花笑靥,漂亮小脸真跟朵花儿似的,躬腰嗲声问着,神色除了恭敬看不见其他脸色,态度与对待其他客人明显不同,这见风使舵的举动对于少年十分受用,他扬扬眉头,嘴角别起,伸手傍着女子腰肢,俊美胜过女子的脸庞露出满意笑容。

“好春兰,想爷了吧?”,少年边说话边探手往下揉捏了一把,春兰娇哼一声,眼神迷离,似要从中滴出水来。少年笑意更甚,又用力捏了几下,春兰眼中火焰如炽,丰满胸脯在他右臂蜻蜓点水般蹭着,少年点到为止,哈哈一下放了女子往阁内走去。

这时,右边的浓妆女子款起嘴角,凑过身来,一脸娇柔讨好的轻声问道:“姬公子,您今天想找什么乐子?”,听见这句多余的无心之语,少年踩过门槛的脚步一停。

“啪!”,艳丽女子捧着双手捂住脸上红印,茫然睁着双眼,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不可置信盯着一脸冷笑的少年,“谁说小爷是来找乐子的?何须你多嘴,老子的事轮得到你来过问?”。

“姬公子,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无意冒犯您,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她吧!”,春兰魂魄从天

灵盖吓了出来,呆滞了好些会,好在及时醒悟,拉着同伴低头赔罪。兴许是打完消了气,或者女子态度令人提不起劲,少年摆了摆手、扫了眼人群、大袖一甩转身进门,嘴里念叨着晦气走过门槛,然后径直去了二楼。

旁人这时才得到喘息的机会,无人知道年轻公子爷为何会怒,或许也不想知道,自己与对方悬殊的不仅是祖辈几代人的挣扎攀爬,更大的是修炼者与凡人的巨大鸿沟,那位公子因傲慢或禀性的一时怒火和他们扯不上太大关系,而对待那位遭遇可怜的女子,更无关痛痒,最多成为茶余饭后口沫横飞的谈资。

雪玉阁旁的一个小面摊上,两个寻常樵夫装束的男子正低头喝酒,一言不发地看完水桥上的闹剧,等人群稀散后,两人对望一眼,各自点头,又在面摊呆了会,像个平常客人把素面吃得一干二净,顺带扯个三言两语,然后结账向着相反方向离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远处楼角的屋檐阴影下,一个黑衣人眯了下眼,随后纵身跳向另一个屋顶,两个屋子间隔十余丈,他轻松一跃便过了去,途中不做停留,如同鬼魅一般,身影几个晃动消失在皇城深处。

约莫在黑衣人消失后十息后,两个朴素男子出现在此处,定眼一看,赫然是面摊上形同陌路的两个汉子,只见较为精瘦的男子注视黑衣人离去的方向陷入沉思,然后对另一人笑道:“连不见天日的影子都放了出来,这头老虎的胆子也太小了些。”,另一人应和似的笑了笑,随后两人踏着屋顶向着城东跃去,隐约比黑衣人快上一些。

同时,与雪玉阁同在城南且不太远的府邸中,一间幽静书房,有两人正在棋盘上厮杀博弈,“爹,凌生又跑出去胡闹了”,其中一人盯着对手不小心抖落棋盘的白子,轻轻说道,语气中透出些许无奈。

对面那人沉吟了下,将那颗恰到好处的乱局子捡起,随后缓缓说道:“这孩子想怎样就随他吧,难道我姬长峰的孙子还能让别人欺负了不成?”声音苍老有力。

“就算如此,假以时日,等他一事无成,在人前抬不起头,怪罪的不还是咱们?”之前那个声音带有焦虑的响起。

老人手势立马转拈为掌,重重的拍在棋桌上“你以为我没想过?说了他这么多年有用吗?要不你去说道说道,他要是改邪归正,咱俩辈分换换,我管你叫爹!”

面对老人如此话语,男子不由苦笑,不再言语,心头有声叹息。

“店家,再拿两坛酒来。”

“好嘞!”,面摊主人一阵小跑,将两坛自家酿的土酒轻轻放下,想着今天进账的银两,老板脸上笑容又多了几分,对眼前的年轻人客气了许多。客人是个粗布麻衣的青年,大概及冠年纪,头发散乱且随意扎在脑后,衣衫微乱似远道而来,脸上随时带着一丝笑意,定眼一瞧又不像在笑。

此时他拍开酒坛的泥封盖子,眼睛望着刚刚两个汉子离开的座位,又撇了眼房顶,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雪玉阁的方向,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将酒缓缓倒入碗中,不管酒水是否洒出,喃喃自语“灵泉枯而不死,这思岳城头等败家子倒是个妙人,看来此行有点意思。”说完将碗中浊酒一饮而尽,对碗中廉价酒水的苦涩火辣浑不在意,风尘仆仆的模样却有几分潇洒味道,风尘又出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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