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进屋坐下，裴日文发迹成名的时候，洛伦尚未降生，所以两人并不认识。

她只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不清楚具体情形，只感到有股雄浑气息如山般压来。待进了门，她瞥见裴日文腰间悬剑，当即猜到了他的身份，于是起身行抱拳礼。

裴日文不惊讶她迥于常人的外貌，只是见她用东炼人的习俗敬礼，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这时，外头有人喊道：“雪姨，我饿了，快做饭给我吃！”

得，又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窝里霸王，姬凌生按着额头如是想到。雪玉略无奈地笑着，回头连着说了三个好。裴老夫人刚要落座，听到了，兴致上来，提议要去厨房搭把手。雪宝儿从未沾过阳春水，感觉新鲜有趣，也跟着附议。

雪玉扶着裴夫人手臂，搬出那套来即是客的推辞，裴夫人的玩心如水上的浮萍，多大雨都打不下去，连着说了几声不碍事。雪玉坚持不过，便立场一转，笑谑说厨艺不精，望夫人多指点。好话说完，她忽地想起隔壁屋里烧着的菜，惊呼一声，闪身出去，裴夫人笑着，雪宝儿闹着，也一起跟了过去。

纪潇湘坐得不自在，两个天玄境坐镇，气场未免太强，而且她跟洛伦也不熟，自觉在这里没趣，怯生生站起来告退一声，也溜到了隔壁。

不一会儿，便听到她们的阵阵欢笑声传来。

此时屋里，洛伦面朝房门坐着，裴日文在她对面坐下，姬凌生坐他右手边，李忌相反，四人各占一头。两个天玄高手不消说，面对面坐着，也没人敢随便做他们旁侧。李忌出于考虑，选择坐了姬凌生对面，好留出雪玉嫂子的位置。

姬凌生依次斟完茶水，推到各人面前。趁剑士还没进屋，姬凌生看向老神在在的裴日文，说：“前辈，不知可否容晚辈问个问题？”

裴日文斜睨着他，爽利答道：“有话就直说。”

姬凌生点头称谢，从门口一眼望出去，发现剑士还在岸边站着，转来转去不知道在干什么，于是放下心，低声问道：“既然那家伙拔出前辈的木剑，相当于有望能继承您的衣钵……”

“你想问我，为何不收他为徒？”，没等他说完，裴日文忽然打断道。

姬凌生愣一下，点头。

裴日文深深看他两眼，没想作任何隐瞒，从容道：“那小子多大本领我清楚，他的剑道有点意思，但他这人没什么意思，拧巴，且一般看不出来，所以觉着别扭。再者说，习剑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靠不了别人，不是说师父多厉害，教出来的徒弟就多厉害。他现在虽然遇到瓶颈，却也不需要我来领他进门，如此也不必拜我为师。剑道这东西，就得自个琢磨，拾人牙慧走不远的。”

姬凌生微微动容，倒不是这番话说到了他心坎上，抑或因此对剑道有了憧憬，而是记起三十多年前，有个人说过类似的话。

说完这些，房里又静默下来，没讲话也没话讲，李忌久经磨难很想唠几句，可气氛诡异，感觉有什么东西压着不让他说话。他们都不说话，李忌渐渐坐不住了，恍若身处牢狱受人刑讯逼供，眼见其他三人或低头或出神的沉默着，李忌只能不停喝茶，茶杯很快就见底了。

李忌望着桌子正中间的茶壶，忍住没伸手去拿，他心想光给自己倒是不礼貌的，只要提起茶壶，不免要给其他人斟茶，倒之前还得先问他们要不要，要就倒，不要就不倒，如果对方在发呆，没有表示，那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到这些，他索性放弃了续茶的打算，轻轻放下杯子，手退出桌面，他看大家都没把手放在桌上，觉得这里是块禁地。他现在的立场，好比吃年夜饭时被家长叫起来给亲戚长辈敬酒的孩子，不知所措。

好在紧接着救星来了，雪宝儿先端了一碟菜过来，腾腾冒着热气，她不敢用手托下面，两手各处两个指头掐着盘子边沿，急冲冲进门，砰一声放下，然后手指捏着耳垂又出去了。

李忌迷惑地瞟她一眼，不懂地秘境的修士怎会怕烫。

接着她们几个轮流上菜，极有客栈风味，连捧花姑娘也加入其中，说不定里头哪道菜就出自她手。菜很快上全，各类菜式应有尽有，满堂堂挤满整个桌子，以致于没地方放饭碗酒杯，没办法，只好把菜盘叠起来，如同一池莲叶，反倒更有味道。

剑士闻到香味，人还没到，就听到了他的恭维。他顺道把赫连观剑也拉了进来。

他俩分别在李忌左右两侧坐下。宴席的功臣们也陆续下座，裴氏夫妇共坐一席。捧花姑娘和纪潇湘分别坐在洛伦左右，因赫连观剑个头稍大了些，怕挨着太近，又怕碍着她夹菜，长凳也扒不动，于是整个身体向后，用腿弯夹着凳子坐。雪玉在姬凌生右侧坐下，雪宝儿不愿去另一头，硬要挨着雪玉，雪玉拗不过她，便把姬凌生挤到边上。

姬凌生从来和这丫头不亲，当年在青云山还稍好一点，这次重逢后反倒像仇人，他明白宝儿是在为姨娘鸣这二十多年的不平，更觉愧疚。

雪玉全不在意，披沙拣金的要把这些年捡回来，不容一点愁绪钻进心里。她半倚着姬凌生，扭头对着他，用手指画了圈，囊括完整桌子菜，说：“你猜一下哪个菜是我做的。”

姬凌生夹菜的动作顿时僵住，只见伸出去的筷子一头一尾，就是想趁雪玉想起那件事前，尽量偷吃多吃，结果被抓了现行。他省悟过来，雪玉的意思是，但凡猜中一个，那句不准吃晚饭的戒令就算作废，其他人也停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等着他猜，想见识下他如何能从这二十几道菜里分辨出来。

姬凌生望着满堂盛宴，感觉有点热，好像热气蒸到脸上来，挂了几滴汗，他没空去擦。见他吃瘪的糗样，左边的裴日文嚼着一块鱼肠，眼里表露出同情，脸上却是幸灾乐祸的快意，不料裴夫人拿手肘捅他一下，笑道：“老头子，你也猜猜哪些是我做的，给你当了几十年的厨子，你就是只闻味道也肯定猜得到”

纵然她如此笃定，但旁人听到这话，第一瞬想到的都是如果猜不到怎么办？

裴日文笑容戛然而止，嘴微张着，鱼肠险些滑出来，他盯着这桌子菜，半晌才中气不足地问：“只能闻？”，裴夫人仍看着他，眉头微微向上提，挤出浅浅的皱纹，显然在说：不然呢？

这个剑术问鼎东炼的剑仙随即整个人傻住。

他悻悻分辨味道的时候，姬凌生也趁机看了眼雪玉，眼神询问着难道他也只能闻，雪玉没有说话，好在洛伦出来做了好人，帮衬道：“你来这里也没几天，光闻味儿怕是不行，你就挨个尝，但要是尝不出来，那……”

前半截话姬凌生还感激涕零，后面就辨不出是敌是友了，他颤巍巍捏着筷子，选了盘蒜蓉蒸蟹，挑出一丁点，放在舌尖上，细细品了会。嗯，品不出来。

那头老剑仙还在抽鼻子，姬凌生已然感到肩头的分量越来越重，喘息也慢慢大了。他接连尝了几道菜，一边跟其他人交换眼神，挨个看过去，凡是去过厨房的，眼睛都躲开了，只有宝儿气势汹汹瞪着他，显然等着他出洋相，好落井下石。剩下两个兄弟，三人眼里的消息来往了一阵，总结出四个字，爱莫能助。

这时，他眼神和裴夫人对上了，老人家斜瞥一眼，姬凌生顺着看过去，见那堆着四个菜，三碟在下，剩一盘摞在中间。姬凌生一边隐蔽自己视线，一边极谨慎地移着筷子过去，筷子尖悬在中间那道菜上面，裴夫人没有表示，他便挪挪位置，换成其他菜，试错两次后，终于找到那道雪玉做的鲜鱼汤。

姬凌生夹起一点嫩白鱼肉，放到嘴里，假装在天人交战，然后一拍手，惊喜道：“就是这个，对不对？”

雪白整张脸光彩焕发，笑意从眼里流出来，汇成两个酒窝。她轻声问好吃吗，姬凌生良心不安地点点头，起了筷子，伸到鱼汤里，给姬凌生夹出半条鱼，放在他碗里，说：“好吃就多吃点。”

裴日文见他独自获救，嫉妒夹杂着恨，又狠狠地吸那些菜香，凑巧遇上雪玉的眼睛。如裴夫人般，帮他指了条明路，裴日文宛如考场上舞弊的考生，惶恐难安，熬得一身的汗，等找出那道菜后，顿时有了走出考场的快活。

他俩劫后余生，松懈得浑身骨头快要散掉。

裴夫人显然发现了这老头作弊，也明察到雪玉在暗中相助，但雪玉什么都不知道。好戏看完，大家齐齐动了筷子，觥筹交错，屋里满是筷子碰碗的声响，热闹无比。

用膳完毕，天色已然断黑，雪玉把洛伦和纪潇湘送到门外，目送两人走了。

臧星桀则坚持要送裴氏夫妇，裴日文不接他的马屁，裴夫人倒乐在其中，帮着剑士说话，使得裴日文看他更不爽了。

待两人远去后，剑士站在岸边，望着水底，喊道：“你还躲着作甚？”

囚牛破出水面，栖到剑士左肩头，也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