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樾的梦 这是一间很大很大的屋子。四下里看看,屋子里光线很明亮,四周开了窗。每扇窗下有一张床,床上铺着舒适的棉布被褥。床与床之间,用白色的帷幕分隔开视线。风从窗外吹进来,轻柔的白色帷幕飘飘扬扬,仿佛是梦境中的情景。 房中并无一人。林樾躺在房间正中的走道上,爬起来,有点头痛,不觉走到一扇窗前,想换一口气。窗外绿树成荫,春天明媚而潮湿。他有些吃惊,揉了揉眼睛想要细看,忽然听见背后的,像有人在角落里呼吸。 林樾心中一抖。鬼使神差一般,他冲到其中一张床前,一把抓开了布帘子。 床上果然坐着一个小男孩。 不过**岁的孩子,长着一双小鸟般温柔清亮的眼睛,正无辜地瞪着他。 “大哥哥……” 林樾盯着这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毛骨悚然! 这个……不就是幼年时代的自己吗? “大哥哥……”像是很久都没有等到一个人,那孩子很急切地想要说什么,却又不太敢说的样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他回到了过去,而且,与从前的自己直面?那幼年的孩子虽然无法认出本身的成年模样,可是他要怎么跟“自己”对话呢? 他,到底遇见了什么? 就当他是不相干的一个孩子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樾,今天刚来。” 果然。 旧日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复苏。孩子说刚来,那么,这是当年,七岁的他第一次进入坛城时。 那天师父牵了他来到一个奇怪的大宅院里,求见庄主云残。庄主出门访客去了。师父默默地喝完了一杯茶,就按照事先的约定,把他留在这里,然后独自离开。 七岁的他不能违拗,低垂眉眼,乖乖地坐在人家指定的位子上。师父的白衫如风一样掠过漆黑的门廊,然后融入坛城冷漠无情的夕阳中。那时他尚不知这是命运颠覆的开端。然而这样的印象,足以成为孤独记忆的一个冰冷开端。白衫一角延绵,铺展,几乎涨满了整个童年时代。 很多年后,他羞涩地跟师父提起此事,师父也只能歉然:“我只听云姑说万树园是小孩子们的极乐世界,才将你暂时托付给云残,还能跟着他学点东西。谁想到那么多古怪。早知如此,去南海游历,也带上你就好了。” 师父舍他而去。坛城的总管把他领入那个被称为“万树园”的地方。飘满白帘子的房间里,他被指定了一张床。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等不到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窗外传来一阵阵的童音,仿佛是一大群孩子在念书。下意识地去听,却又听不出这念的是什么。小男孩仿佛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对面前的林樾说:“我不知道……可不可以不待在这里?我可不可以,不待在……这里。”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进入坛城的第一日,肯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件,把他的生活弄得七零八落、与众不同。然而究竟是什么,他却想不起来。他并没有失去记忆,然而七岁那年某月某日的事情,不可能从回忆中完整地挖掘出来。人善于遗忘胜于记忆。 如果,这是他回到了过往,那么如果他做点什么事情,比如带着这个小男孩离开,追上南去的师父。那么,今日的他就会截然不同了吧? 不,这不是回到过去。他不可能再次踏入时间的这一段流水。这一定不是过往失去的那个世界,而是梦境。他一定是睡着了,在梦中回忆起了不愉快的往昔。 那么,自己的记忆不能补完,梦也就无法延续下去。想到此处,林樾一阵揪心。这些年他迷惑不解,想要回忆当初的每一个细节,但是记忆总是在跟他捉迷藏。时间的力量如此强大,哪怕当年信誓旦旦“我一定不会忘了”的事情,到最后也成了片言只字的哑谜。 呵,为什么要去想,他竟然是不愿意从噩梦中醒来的吗? “你是谁啊?”小男孩的林樾懵懂地问。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林樾赶快躲了起来。来人把一套青布衣服放在小男孩床头,命他立刻换上,然后转身离去。小男孩微弱地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看见林樾消失不见,不由得紧张地叫着:“大哥哥” 林樾藏在帘子后面,没有出来。小男孩压低声音又唤了几声,仍是没看见人。等了一会儿,才像是勉强决定不去理会那个“大哥哥”了。他捧着万树园的衣衫看了一会儿,又犹豫了半天,才脱下了风尘仆仆的旧衫。 林樾从远处看着,小男孩低头,专注地整理着衣服,蝴蝶骨从背后竖了起来,勒成一个细细的八字。 忽然窗外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门开了,门外站着一个相貌平庸的中年书生。 书生撑着门,背后钻出一溜儿男孩女孩,都是七八岁的样子,一色的青布衣衫,排成齐齐一队,一个个低眉顺眼地从书生的胳膊底下钻了进来。 是万树园的孩子们散学回来了。 可是一群小孩子进得门来,却是不笑不闹、不言不语,一个个噤若寒蝉,连踩在地板上的足音,都是相当一致的沉闷。 那些孩子都不是兄弟姊妹,高矮胖瘦、清秀圆融,面容长相各个不同。然而奇怪的是,一眼看上去,却好似都长了同一张脸。细细看去五官都模糊不清,仿佛融为茫茫的一团。 因为,他们都毫无表情。童稚的小脸上,不是沉思默想,也不是麻木不仁,而是一片绝对、绝对的空白。 “今天的经文都背熟了吗?” “背熟了。”齐齐的童音回答。 背熟了,记住了。 这样的声音砸在林樾的心窍上,令他为之一抖。过往的岁月扑面而来,记忆就像埋藏千年的古莲子一样,忽然间萌芽,破土,衍生,瞬间开出令人惊异的花朵。可是,这样的莲花不会自己开放。这些遥远的记忆,任谁也是无法自己开启的。十七岁的少年,会在一瞬间记起自己七岁时的每一个情景,分分毫毫都清晰得就像有人在他面前重演。怎么可能呢?到底是谁在暗示他,在诱导他?他看见的,到底是什么? 那些孩童的脸,一张一张打量过来。疑惑渐渐被强烈的激动感所压倒了他认得他们,认得他们的!甚至有些人的名字,也都能脱口而出。 而那中年书生,他记得他姓章,被当年的他们呼为“章先生”。 孩子们鱼贯而入,一个一个坐到各自床前,低着头,把手放在双膝上。章先生如例行公事般吩咐:“大家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去前面吃中饭。”孩子们齐应一声:“是。”章先生正欲走开,眼光落在了幼年的林樾身上。 那孩子穿着不甚合身的青衣,睁着一双大眼睛瞪着众人,显得格格不入。 “新来的?”章先生问。 林樾点点头。 “还没见过庄主?” “嗯。” 章先生笑笑,走过来摸摸小林樾的头:“不要怕,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 “哎。”小林樾低声应着。他猜新伙伴们应该都在打量他,于是尽力在唇角扯出一个乖巧的微笑,同时用余光瞟了瞟离他最近的一位。第一次在同伴面前露面,竭力地要留个好印象。 可是,对方毫无反应,只是垂着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小林樾疑惑地张望着,发现所有的孩子都没有看他。他不敢相信,也顾不得害羞了,将新同伴们一个一个地打量过来。真的,没有人理会他,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他们全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雕像,仿佛他们自己也根本就不存在。 这是怎么一回事? 强烈的寒意从脚底涌起。 “那么,你先跟我过来。”章先生站在门口,朝小林樾招招手。 小林樾的床位在大屋的最里面,要走到门口去,必须从两行床铺之间穿过。他觉得他不是走在房间的走道上,而是踏入了一条冰冷的河流。虽然谁都没有在看他,然而就在身侧,那种莫测的黑暗阴冷,一点点地漫过了脚背、膝盖、腰眼、颈脖……他拖着僵硬的脚步走了过去。 “哇”小林樾忽然大叫一声, 冰河没顶,他在极度的孤立和恐惧中崩溃了,双膝一软,昏倒在地上。 而躲在角落里偷看的十七岁的林樾,也几乎被这莫名的一幕击溃。他死死掐住遮挡自己的窗帘,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章先生木然无语,把小男孩拎了出去。那些孩子仍然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过了一会儿,一个低微而清晰的声音从门边传过来:“胆小鬼。” 一片僵冷中,这三个字如有魔力,拨动了十七岁少年林樾心中一处清冷的悸动。 他向那边望过去,看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影子,穿着雪青色的夹衣,梳着双鬟,嘴角竟还斜斜地吊着一缕生动的笑意。 “云蕤。”
“正主儿出来了呢。”小意微笑道。 水缸中的锦鲤都消失了,水面映着清亮的长空,每个人的脸都清清楚楚。 云娘子点头:“看来我没猜错。这一个小林樾才是至关重要的人。墨溶果然什么都忘了。没用的人,留着他平添麻烦。” “娘子的意思,”小意试探着,“这就把墨溶杀了?” “嗯。”云娘子点头,抓了金刚杵出门去。小意知她是要去杀墨溶,连忙提脚跟上。 然而关押墨溶的那间暗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跑了?”云娘子惊诧。 “真的呢……”小意慌慌张张地翻找,墨溶消失得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捆得那么结实,他怎么跑掉的,莫非有内贼?” “怎么办?”云娘子恼怒了,沉下声音呵斥着,“没有人血,怀梦草马上就要坏掉的,到时” “娘子,”小意打断了她的话,语气里也隐然不满起来,“这不能怪奴婢……坛城如今这个样子,根本没有人手啊。” 云娘子横了她一眼。 “临时找不到墨溶,”小意轻声道,“其实老章一直都还在……” “不能动那个老章,不然云老头子要跟我们拼命的。” “轿夫还剩三个。” “先用掉一个吧,救救急。” “那又管不了几天。” “管一天是一天。” “是。”小意恭恭敬敬地接过娘子手里的金刚杵。“使用”轿夫这样的事情,云娘子不可能亲自动手的。 “弄完了赶紧回到这里来,我们一起去找那个叫墨溶的。” “是。”小意抱着金刚杵退了出去,出门时不经意地瞟了云娘子一眼。云娘子脸上妆容浓重,看不清什么表情。 关押墨溶的那间屋子,就像早已荒芜的坛城里的每一个房间一样,简单到了极致。一床一凳,四壁空空。虽然小意认真地翻找了一会儿,但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根本不可能有人躲在这里。云娘子仿佛是想透一口气,走到唯一的一扇窗户边上,推开窗扇,往外张望。 “难道是老头子的人救走了他?”她想着。可是,这些年云残何曾能够从她手里带走一个人呢? 那天墨溶在荒原上失手昏迷,云娘子给他灌了三杯怀梦草汤,将他诱入水缸中的幻境。这三杯汤少说也能管上十天,怎会这么快就让他自己跑了?是怀梦草的药力在减退吗? 还是要尽快找到母株才行。虽然墨溶已经醒转,那个叫林樾的还在幻境中游荡那才是她最大的指望:“我看关键还在小林樾,让他在里面继续走走好了,说不定能找到她的藏身之处。” “万一娘子,你可别怪我乌鸦嘴,”小意笑道,“万一,连这个小林樾都找不到呢?那岂不是糟了糕?” “那就大家一起死好了。”云娘子冷冷道,“我早就无所谓了。” 林樾的梦 小林樾醒转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旧睡在角落里属于他的小床上。他微微抬起头,看见其他的孩子都已经躺到了各自的床上,盖着白色被单。窗外阳光明媚,他想这应该是午睡吧。所有的人都闭了眼,发出均匀的呼吸。昏迷之前,弥漫在这间屋子里的恐怖感已经消退了。没有任何旁人视线的空间里,他这才略微心安,于是静静躺倒,望着天花板。这时他觉得饿了,可惜,已经错过了午饭。 饥饿的感觉一旦从恐惧后面探出脑袋来,就会肆无忌惮,愈演愈烈。可是他没有那个胆子起来找吃的,只能默默忍着。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密语。 本已平静的心,一下子又抽紧了。 他揪住被角,一面不敢听,一面孩童旺盛的好奇心又使他竖起了耳朵。 是他们在密语,那些同室的孩子。不是所有的人,是其中的三四个。 话语声十分低沉,但却没有上午那种氛围下的冷意,似乎是彼此郑重地商量着什么。但听不清具体内容。 小林樾忍不住再次撑了起来,一抬头,正好撞见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他又吃了一惊,吓得呆在那里。 他看见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和他年纪相若的小女孩。不过这女孩并没有躺在某一张床位上,却是悠悠地坐在正对着小林樾的一个窗台上晃着两条腿。窗台下那个铺位上竟然围坐了三个男孩子,仿佛热切地拥着一个首领。此时他们停下了议论,一齐看着小林樾,颇为严肃的模样。 为首的女孩眨了眨眼,俯身翻了下他们那张床铺上的枕头,又看了小林樾一眼。 小林樾立刻翻开自己的枕头,下面藏着一个油纸包,包里面是三只尚且温热的素馅馒头。饥饿的他顾不得那么多,立刻往嘴里塞了一只。 女孩见状,粲然一笑,她背后的窗外是一片正午的阳光,这使得她的笑容分外温暖。 小林樾忽然有些想流泪,他张了张嘴,要说些什么。这时忽然传来了一阵布鞋的脚步声。 只在一眨眼间,三个男孩就躺回了自己的铺位,仿佛一直睡得很熟的模样。 小林樾立刻把剩下的馒头一股脑塞入嘴里。 再抬头看,窗台上的小女孩已经消失了。 云蕤沿着坛城的小巷一路跑去,并未留意到身后跟随的眼睛。十七岁的林樾独自躲在街角,看她春衫摇曳的背影,过往的岁月真切地摆在眼前然而哀伤失落中,这场景变得如此恍惚,他动荡的心情已经到了不辨真假的地步。那一对梳得细细的辫子,在淡青色的小巷深处渐渐消融。 时年七岁的云蕤和七岁的小林樾第一次相见,日光如雪,锐利地划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明明早就模糊了的远年旧事,是谁如此刻意安排,令他重新目睹了这一切? 七岁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的秘密,都藏在这遮天云雾之中吗?
水面上荡漾着天光云影。云娘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水中的镜像。十七岁的林樾踉跄而行,显出了一些失神的模样,令云娘子有些担心。小意回来了,说轿夫已经杀死。云娘子点点头,领了她出去,说一定要把墨溶抓出来。 “那个人怎么办?”小意瞟了一眼水缸之中林樾的影像。 “让他慢慢找。”云娘子懒懒道,“找到怀梦草的母株,就杀掉他。”
现实中的重逢 墨溶躲在房梁上,芦草编成的帏盖遮挡了他。通过小小的缝隙,他能够看见云娘子影影绰绰的样子,并且一字不落地听到了云娘子和小意的对白。 他感到惊诧,不过仔细盘算下,又有些宽慰。倘若云娘子是个足够有经验的人,他不可能藏得住。看来这个云娘子确实只懂得杀人而已。 主仆二人出去之后,墨溶轻巧地从房梁上下来。 他还记得梦境中的情形,那个迷失的少年林樾说了许多奇怪的话,其中也许有解开坛城秘密的钥匙。 他得把林樾找出来唤醒,好好盘问一番,不然,那妖孽的主仆二人早晚会用金刚杵砸死他。好在,在真实的坛城并不像梦境里那么容易迷路,也并没有太多碍手碍脚的仆人,所以找一个被关押的活人不算太困难。 很快,他就在一间小柴房里找到了沉睡中的少年。 林樾就像一个困倦不堪却被人从梦中生生拽起的小孩子,尚未发现周遭的改变,就被一只铁钳一样的手拖入了现实。 当他看清了墨溶那张紧绷的脸,不由得手腕一滑,灵巧地脱出了对方的控制,摆出一副防御的姿势。 墨溶也不在意,急欲对他剖白,不料林樾却先悟了过来:“碧眼哥哥,你……” 墨溶愣了愣。梦中曾出现的这个称呼再次唤起他的疑虑:林樾不像是说谎的人,而云娘子所言也当事出有因。他琢磨了一下林樾的身法,道:“你是巫山弟子吧?” 林樾抿了抿嘴,只是瞪着他。 “你不承认也没用,我看出来了。”墨溶一字一句道,“这坛城里应该几乎没有人了。庄主还在,不过我不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估计他不敢出来。能动手的人就剩我、云蕤主仆,还有就是你。云蕤主仆两人不是好东西,我得和她们斗一场,你得帮我。” 林樾一脸茫然:“为什么我就应该帮你?” 墨溶实在忍不住了,教训道:“出来走江湖,就该懂规矩。我是圆天阁的人,你是巫山的人,我们两家虽然不是盟友,可也算武林同道。这坛城从来就是个旁门左道的地方,何况这云蕤不明不白。到底她现在是个什么角色,我们都不明白。我奉圆天阁主之命来坛城找草药。现在事情麻烦了,我们俩要齐心合力才能走出去。” 林樾慢慢地说:“我知道圆天阁,可那和我没关系。” 墨溶闭了闭眼:“你看不起圆天阁也好,她杀了我,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她是个心如蛇蝎的女人。” 忽然,林樾脸上浮出一个奇异的笑:“我一点都不意外呢。” 墨溶骇然。 “我千里迢迢来找她,当然想看到她平安喜乐。可是在这样的地方度过十年,她当真变得杀人成性,我也不太意外。” 语气中彻骨的悲凉是墨溶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都是早已注定的啊。” 注定了什么?记忆的无力感再次袭击了墨溶。仿佛真有什么东西早已注定,他却找不到这句话的源头,只是茫然追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注定的?” 林樾摇摇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好吧,你管我叫碧眼哥哥。”墨溶道,“我不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名字。你说我早年的经历有古怪,我却什么也不记得。你来告诉我,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都忘了。” 一边说他一边竟有些惶恐。**岁时的记忆,真的有些刻板苍白。假如说,幼年时代的事情总不可能记忆完全,可为什么记得的事情也透着一种虚构的气象? 林樾抬起头,看着那双渗透着隐约绿意的黑色眸子,小心翼翼道:“还记得《曼陀罗经》吗?” 《曼陀罗经》? 墨溶心中一震。 “如是诸佛,各个安里无量众生于佛正道。一一诸佛,又放百千光明,普为十方说微妙法。一一光中,出三十六百千亿佛,身色紫金,相好殊特。一一华中,出三十六百千亿光。青色青光,白色白光,玄黄朱紫,光色赫然,炜烨焕烂,明曜日月。又众宝莲华周满世界,一一宝华百千亿叶,其华光明无量种色……” 这就是《曼陀罗经》?听起来,跟他在寺庙里听到的佛经没有什么不同。 “是的,你当然不记得了。”林樾苦笑着,像是自言自语,“你不是万树园的孩子,你只是听见我们念过,即使当年印象深刻,现在也该忘得差不多了。” 若在以前,墨溶听见林樾这种说法,定然认为他又在梦呓了。然而此时,墨溶却明白,他说的也许是真的。 “这段经文很长,一遍念下来,要花费一个多时辰。不过我们每天都要念一遍。日复一日,即使是如此复杂的经文,最后也是人人倒背如流。 “碧眼哥哥,其实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有家的。然而我们却是无父无母的孩子,被云庄主收留教养。云庄主有钱,有学问,又是个居士善人。我们做他的孩子,也要跟着吃斋念佛。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回到师父身边了,过往的记忆渐渐变得不甚清晰。但是,不管时间过了多久,这一篇经文我还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 “就是你刚才背诵的那些?”墨溶等了等,不见他继续,不得不提示他一声。 “不过,如果可以,我宁愿永远不记得这个东西,就像你一样。永远不记得。”林樾说,“每天都要念一遍,然后要听云庄主和章先生讲解,一些奇怪的故事、奇特的道理。起初觉得好玩,次数多了,就感到无聊。再后来,佛经都背下来了,甚至云庄主的那些讲解也都能够一字一句地铭记在心,然而念经讲课这种相同的事情,还是天天在重复。我们有的人就害怕起来。” “为什么?” 林樾盯住惨白的窗。直到今天,他的语声依然浸透着丝丝恐怖:“因为,我们发现,自己的记忆渐渐地消失了!” 墨溶不解:“你们不是都能够把这个经文倒背如流吗,为什么又说记忆消失了?” 林樾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记忆,指的不是经文,而是我们这些万树园的孩子各自的回忆。这东西一遍遍背下来,最后就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们各自的记忆。或者,可以打这样一个比方:我们自身的记忆就像一幅画,好好地放在那里,而这个经文……这个经文就像一泼浓墨,涂抹在画面上。原本的笔迹都看不见了,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一色漆黑……” “有些言过其实吧?”墨溶道,“那时你们不过七八岁。一般人都很少能清清楚楚记得自己那个年纪的事情。再说,都那么小的孩子,有什么事情非得永远不忘的?” “不是这样的,”林樾声音不大,反驳着,“不是你说的那样!” “呃?”墨溶踌躇着,他好像激怒了林樾。 “根本不是这样。”林樾快速地说,“我们进入万树园之前,都是完全不一样的孩子,各有各的经历。有的人爱笑,有的人会讲故事,有的人能唱戏。虽然很多都是流浪儿、小叫花,可是我们也是有自己的故事的!那些故事,在大人眼里不足一提,可是对于我们自己来说却是无比珍贵的,么可以随随便便忘掉?” 墨溶呆了呆。 “如果忘掉了所有的过去,忘掉了自己的名字,忘掉了自己的由来,那么,所谓的‘自己’也就不存在了啊!” 墨溶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林樾注意到这一点,收住了声音。 “当时,你也是叫小花子吗?”墨溶勉强问道。 “我不是,”林樾说,“我是被师父带过来,寄养在这里。碧眼哥哥,你真的已经全部忘却了,你连我都不记得,也不记得云蕤。可是照理说,你不会这样的。” 墨溶努力摇了摇脑袋,说:“十岁以前的事情我全不记得。我以为这是正常的,我并不是什么聪明孩子。” “你本来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一个。”林樾低声说。 “是吗?” “是啊,”林樾说,“你年纪最大,头脑又最好,又没有读过那么多的经书。我本来以为,你会记得最完全。” “为什么我读得不如你们多?” “因为你还有个母亲护着你。” “我有母亲?”墨溶心中一紧,一直以来,他以为墨寻无叔叔是他唯一的长辈。 “嗯……”林樾说,“不过你家大人很少露面,而且……” “而且什么?” “她好像和云庄主是一伙的。”林樾轻声说。 墨溶更加迷惑了。 “因为这个,我们一度讨厌你呢。可是后来玩熟了,又都很喜欢你。” “是吗?”墨溶喃喃道。他一直认为,自己的童年是在圆天阁中度过的,孤独地练着武技。难道眼前这个纤秀的、有些神经质的少年,竟然是自己童年时代的朋友? 还是“很喜欢你”的朋友? “怎么跟你们玩熟的?”墨溶继续追问。 林樾轻轻地笑了,一阵暖意从唇角边溢出:“因为那时候的你特别勇敢。我们都不敢说的话,你敢说;我们都不敢做的事情,你敢做。” “我这么英勇吗?”墨溶也笑了。 “是啊,不过你也就是胆子大。”林樾微笑着说,“要说主意最多的,还是云蕤啊,她才是我们的头儿。” “云蕤……是那个女杀人狂?” 林樾的笑容顿住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墨溶揉了揉太阳穴。林樾的话听起来像是一场梦境,可是他却以如此恳切的语气说出,望着墨溶的眼睛是透亮的。林樾如果不是太善于伪装,那就一定是发疯了。 其实,他希望,林樾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真的。
门开了。 沉浸在回忆中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来者是小意,劈头就说:“娘子来找你们了。” 听见“娘子”两个字,墨溶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逆着光的方向,云娘子的身影看起来有些扑朔迷离,瞧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这种微笑,有一种化解万物的盛大。 她抱着那根金刚杵。金刚杵的尖端在日光中闪闪烁烁,红得晶莹欲滴。 “你们俩都在呢。”云娘子的声音沙哑而甜蜜。 墨溶毫不犹豫地拔出了佩剑。 那是圆天阁前任阁主欧阳轩送给他的“易水寒涛”,号称砍人不沾血。此剑曾雪藏经年,自墨溶出道以来,方重现江湖。 名剑月光般的清辉,一时间压过了金刚杵肆无忌惮的红。 云娘子伸出一只细瘦的手,那手上戴着精细丝绡手套,雪白得如同失尽血液的羔羊。这只手就在红殷殷的金刚杵尖端抚玩着,仿佛要把它磨得更锋利似的。 墨溶扭头望着林樾:“你不跟我一起上?” 林樾呆了呆:“要打吗?” 墨溶哼了一声,不再理他,转过脸,专心致志对付云娘子。 云娘子施施然举起了金刚杵,她动作极慢,慢得墨溶连躲避的必要都没有。就在他的手指即将扼住她的咽喉时,金刚杵的上方忽然绽开一朵绚丽的花。 花雨铺天盖地而下,圆形的花朵瞬间逼近那不是花,而是一枚又一枚飞速旋转的铁轮,对着墨溶的天灵盖砸下来。 林樾早已见识过这东西。他轻功极好,瞅准了轮子的空隙闪到墨溶身旁,一把拉住他往外退。 云娘子没有追上来,她的身影在飞轮的舞蹈之间迅速变小,脸上犹自带着冷笑。 墨溶挣开林樾的手。他满心窝火,自己居然打不过那个云娘子,而林樾却能够在一招之内解了围,救出自己。 那个少年,脚步飞快,扬起的长发一丝丝拂到墨溶脸上。虽然挣开了他的手,墨溶还是紧紧跟在他身后。他居然觉得有点吃力。这个少年的轻功非常神妙,墨溶完全看不出是何门何派,只觉得他的脚舞动得令人眼花缭乱,衣角轻得像一片闲云。 “我们只能逃跑吗?”墨溶勉强追到他身旁,闷闷地说。 “跑着试试看吧。”林樾说。 “你我二人合力,一定能捉住那个妖女。” 林樾听见妖女二字,默了一下,说:“我真的不想动手。” 这少年虽说是好脾气,可是他若说不想动手,估计也无法劝诱他,墨溶心想。可是,如果什么都不搞清楚就逃走,未免太窝囊了吧。 墨溶站了站,回过头。 那妖女仍旧抱着红色的金刚杵,倚着门框,远远望着两个亡命之徒,白净的脸上还挂着一缕微笑。 墨溶竟然被那个笑意激出了一个冷战。 “跑吧,碧眼哥哥。”林樾重又拉起他的手。 他们再次转到了那堵围墙下。墨溶的脑袋嗡了一声。 “跑有什么用?还能跑到哪里去?”墨溶忍不住嚷嚷道。 林樾看看墨溶,不说话,又抬起头,看看坛城的围墙。 灰白色的石墙,在灰白的天宇下,显得危耸无比。 一朵紫色的龙胆花从砖缝中伸出来。风吹过,细长的花瓣微微颤抖,就像美人面上忽起涟漪,露出一个清清冷冷的微笑。墨溶一跃而起,伸手扯下了那朵花,揉了个粉碎,掷在地上。 林樾瞥了一眼地上的花瓣,皱着眉头说:“我们出去吧。” “不能出去。”墨溶说,“外面是幻境。” “是啊,所以要出去。”林樾说,“我们只能到那个幻境去了。” 墨溶瞪了他一眼,刚要说什么,忽然明白过来。 这个坛城的四周布满了无涯幻境,处处荆棘陷阱,可是那里大概也是云娘子唯一不能操纵的地方。她不能走进那个地方。所以,她要征集一个又一个少年进去冒险。 “只有这个办法了。”林樾轻声说,“试试吧,不然我们只有被这些轮子轧死的份儿了。” “嗯。”墨溶连连点头。这个看似单纯柔弱的少年,其实……也很有心计的啊……他不禁想到。 不过林樾虽是这么说,却也如同墨溶一样,还在犹豫。毕竟,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个幻境究竟从何而来,而且也谁也不清楚,进去了怎么出来。 然后,他像是在对墨溶讲话,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也许答案就在那里面。” “要不……”林樾犹豫道,“咱们分头看看……”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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