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只小猴子。那猴子欢快地吱吱直叫,在老道怀里拱来拱去。
这猴子,老道是认得的。
几年前在秦省,被老荣摸走盘缠的老道风餐露宿,寸步难行,有位彩门高买看他可怜,接济过他一段时间。彩门高买叫铁栓,养了只名为煤渣的猴子,正是眼前这只。
铁栓是个驭兽人,修为尚可,以猴子杂耍进入的彩门。煤渣机灵,铁栓得以勉强混口饭吃。他们爷俩相依为命,从不分开行动。难道棚里那人就是铁栓?
后厨灯点亮了。此人果然是铁栓。
两人自从上次江湖一别,几年未见,当下这种情况见面,不禁唏嘘人生无常,过了刚开始的激动,席地坐下就是一番叙旧。
聊了一会儿,铁栓弄明白老道此番上鹬族川蜀堂口所为何事后,犯了难。
皮娃虽坏,可对排琴们情义是真的。如果不是他,这一堂口排琴,恐怕现在早已变成了拦路打劫的土匪,双手沾满血腥了。跑江湖的人,最看重的就是“情义”二字。正因为讲情义,他们才能在滚滚历史洪流中抱团生存至今。
一边老道也是情义,一边皮娃也是情义,各说各的都有理。铁栓夹在中间帮谁都不好,又不能坐视不管,顿时眉头皱成了川字,急得抓耳挠腮。
须臾,铁栓眼睛一转,伸手拦住了要在饭里下迷魂散的老道,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底气十足地说,“今天你先回去安心睡,我帮你把这事解决了。”。
老道看一眼这位相识于江湖的排琴,将信将疑地回去睡了。
第二天,总瓢把子就找到老道,和和气气说了一番话。大概意思就是,你们俩把话讲敞亮的,握手言和。我这边管住皮娃,让他控制活死人不再去为非作歹,你也不要再为难他了。
老道心中一边气愤无辜村民失去性命,一边觉得自己如果动手,铁栓恐怕夹在中间真的不好做人。想了许久,才勉强答应这个解决方案。
事成之后,老道下山回村,多的一字没提,带领村中剩下的人,筑起高高一堵石坎在泥潭边上,拂袖而去。
自那以后村里再没出过怪事。
谢川的母亲谢孃孃,正是老道当年在村里落脚那户人家的孙女。
说到这里,我和老道两人刚好走到家。我心里挂念谢川,半响没说话。老道见我如此反应,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于是说,“你同学没事,我给他驱过阴了,就是没想到这么多年那些活尸还养在石坎那边。过两天我叫民宗局的人去解决他们,也算没违背当年我的承诺。”
“你叫民宗局的去,他们就去?”
“嘿嘿,他们是人民的公仆嘛,为人民服务。”
我心想,恐怕不是人民的公仆,而是你的公仆吧。自打民宗局成立以来,你就把他们使唤来使唤去,偏偏他们拿着国家工资免费为你跑私活,还跑得乐颠颠儿的。嘴上又问,“那石坎背后的活死人,怎么带的全是阴气?”
老道略一沉吟,说,“这些炼尸邪术你就不必知道了。炼魂、炼尸都是阴气重,记住就行。”
三日过去,果然小胖子说,有一群穿中山服的人来村里石坎那边,乒乒乓乓倒腾了半天。临走还去他家里探望一番,留了小包洋糖。
这件事的风波平息,本来我应该过上和往常一样的生活了。老道不干了。
他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让我随身携带我爹娘的遗物,即莲形压枕玉和道光通宝,说有辟邪功效,危急时刻能保命。我问这两样东西的来历,老道却瞪眼凶巴巴地说,这又不是他的东西,最终也没讲出个所以然来。
第二件,免了我的铁盆阵与劈柴。
设定铁盆阵最初是为了锻炼我控制身体重心,劈柴是为了练劲力与眼力,这些我现在都已经做得轻车熟路,确实也用不着继续练了。那接下来练什么呢?
老道冥思苦想整整一周时间,为我设计了一套相当接地气的训练秘法。
那个年代的小孩子们不像现在,整天就知道手机平板电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们只要一到闲暇时间,恨不得窜到天上去疯闹,一个个的哪会待在家里。所以相对应,就有许多室外玩具出现,诸如玻璃珠、橡皮筋之类。
老道先买来一大桶玻璃珠,全部倾倒在院子平整的石板地上,铺得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又找来一堆女孩子跳绳用的橡皮筋,涂满墨汁,蜘蛛网似的挂满院子正空。
踩过弹珠的人都知道,人几乎没办法在一地弹珠的路上行走,因为滑得飞起。而要穿过橡皮筋密布的区域,又不得不做各种奇怪的姿势,导致重心偏移,就更滑了。
每天,只要我放学回家,老道就让我脱衣裸身进入这弹珠大阵,来回走上一个小时,中途不许碰到橡皮筋。
可能这个时候大家觉得,改了训练方式,我肯定免不了又是一阵摔吧?
不然。
经历过前段时间的魔鬼训练,我哪能一点不长进,还继续摔?
实际上在这弹珠阵里,我总共就摔过一次。还是因为那次,老道见我进阵也从容,出阵也从容,觉得达不到训练目的,随手捡起一颗玻璃弹珠,嗖的一下就飞掷了过来。
我见老道气势汹汹,抬手砸来一样东西,还以为自己哪里惹恼了他,当即愣在原地不敢躲闪,硬挨了这一下。
轻飘飘的黄符,老道都能扔得迅捷准确而有力,更何况是一枚质量本身就不轻的玻璃珠。硬生生接了这一下的我,理所当然的没能稳住底盘,直向后栽倒,摔得鼻青脸肿。
老道见我摔倒,乐了,点点头又在训练里加了一条。行走于弹珠大阵时躲弹珠。
春去秋来,一年过去。
在我读初三,满十六岁的那年冬天,发生了一件事。也正是这件事,让我回忆起四年前的杀亲之仇切肤之痛,开始主动向老道告求,想学画符。
且容我细细道来。
蜀城地下密密麻麻全是古墓。显眼一点的古墓,被考古的挖了,不显眼的,被盗墓贼挖了。反正就是密密麻麻的古墓,密密麻麻的全被挖了。
当年那些达官贵人安墓穴望风水的时候,可能也没那个条件,结合不了我国江山大风水,只能结合地区小风水。他们点出来的穴乍一看不错,是个风水宝地,但细看分析,其实是小风水衬墓,大风水压墓,当阳宅不错,当阴宅太小家子气。
所以它们平安度过许多年,而在若干年后的今天,那些墓穴上方兴建起座座高楼时,密密麻麻的古墓全被开了土。
就在前年,16年初的时候,东边还有个明代太监墓被盗墓贼挖出来。朋友说墓里不太平,知道我有些本事,让我去看看。当时我懒,不想看,拖到今年才知道,去年的时候这个墓已经被蜀城地铁挖到了。风水一破了出事,停工了将近半年。
这是题外话。拿别人死人东西去换钱,总归我觉得挺不道义的。
十六岁的时候我不知道这些。那时我只觉得古墓应该在荒山野岭,就像我小时候老家那个宅子旁边的墓。大城市上面熙熙攘攘人山人海,下面怎么可能还鬼山鬼海呢?
于是就有人来打我脸了。
那天放学回家,我在弹珠大阵里跟橡皮筋死磕,老道捻起一颗颗弹珠,飞得不亦乐乎,突然丧事铺门口传来阵阵敲门声。
丧事铺嘛,卖些纸钱香烛什么的,门一直大敞开着,你要买就进来拿,拿完喊一声,老道就出来收钱。反正没啥值钱东西,也不怕偷。所以这铺子,除了民宗局那群人民的公仆,还真没别人来敲过门。
老道竖起耳朵一听,旋即叫我继续练,自己出去看看是谁。
十六岁,正值青春期,偷奸耍滑的年龄,我怎么可能继续练。老道前脚刚迈进丧事铺,我就偷偷遛到铺子门边,竖起耳朵开始偷听。
原来摸上门的是群盗墓贼,来找老道祛阴气的。
盗墓贼一贯有自己的门路,尸气可除,土腥气可除,阴气、尸毒却不好除。通常他们没那么讲究,这行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尸气等它慢慢散掉就行,土腥气就是难闻点,没啥坏处也懒得祛除,唯独阴气与尸毒必须马上处理干净。
阴气重,则生病,染尸毒,则一命呜呼哉。
家学渊源的盗墓世家倒不怕这些,他们有独家秘方祛阴气,尸毒也有红丸可解。只是苦了那些散户。一旦染上过重阴气或者尸毒,又没有门路,就想吃什么吃点儿什么,然后坐家里等死吧。
来的这群盗墓贼便是这样一群散户。
盗墓贼有求于老道,进门便像见到了亲爹,握住他的手,声泪俱下地控诉,这蜀城的墓啊,有多难挖,这碗饭啊,有多难吃。自己走投无路,搭伙下地干的第一票,就折进去几个兄弟,还染一身阴气,白天无力晚上见鬼的,赚到钱再也不做这行了。
老道年轻时行走江湖,三教九流朋友不少,也不因为他们是盗墓贼就嫌弃,反而笑脸相迎,请他们坐进铺子,又沏了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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