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先生是霉神,蚊子不知道什么是霉神,但她还是觉得这是一个了不得的物种,虽然她也不知道什么是物种。
梅先生在山旮旯里弥平了一场灾祸,虽然说鸟又反巢了,几颗树不动弹了,石头也安稳了,但梅先生仍然坚持说还有尾巴没有处理。
他所说的尾巴就是去十里八村看看那些村民,他得把他们吸入的霉气给收回来,他不能破坏平衡。
在他们临走前,梅先生与小蚊子约法三章:“一、不准讲话,连‘嗡嗡嗡’也不可以;二、不准乱跑,只能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三、要听他的话,不然就会饿肚子!”
其实梅先生原本想把蚊子锁在自己的包围圈里的,可他又怕这个不谙世事的小蚊子再度跑出来带来灾祸,最后只得把她带在身边了。
没办法,自己发的善心,含着泪也要做完~!
就这样,梅先生带着小蚊子从山旮旯里出去了,他们去了农庄。
一路风景依旧,小蚊子之前走过一遍老路,兴奋的对着花儿指指点点,对着树儿指指点点,对着农田指指点点。
她还兴奋的告诉梅先生,这里有一口死水潭,她一直想在那里泡一泡,结果却被几个人拦住了。梅先生没有任何回应。
小蚊子问梅先生,问她可不可以泡在死水潭里,她说她可以哪里都不去,她就想泡在那样的水里。梅先生恶狠狠的拒绝了她。
到了最近的一处村舍,梅先生示意蚊子不要再讲话了,他自己则去村头找个农夫打听情况。
村头有一株硕大参天的榆钱树,现在是七月份,满树的绿意挂在半空,一阵风捎来,任谁都有十足的凉意。
榆钱树下坐着不少乘凉的汉子,他们打着赤膊,敞开衣裳。他们脸上被晒得黝黑光亮,肌肤被晒得油光闪闪,令不能说话的蚊子食指大动。
汉子们有人手里拿着镰刀,有人拿着锄头,有人刚刚放下粪箕。他们口中说着抱怨的话,瞎扯着一段听来的荤话,叹上着一段家里的杂事。
一群人见一位书生装扮的人朝他们走过来,开始纷纷点头示好。
这就是梅先生为什么装扮成书生的作用,在这里文人总是受尊敬的,他若是个书生,会比打扮成农夫或者商人来的更便利些。
梅先生首先问了这里离花集镇有多远,然后又问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再接着问了这里有多少户人家。
别人则问他去花集镇做什么,又问他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再接着问他身后女子是他什么人。
梅先生问花集镇,一来是为了打消村民们的顾虑,二来他确实需要到花集镇去一遭。
他问后面的问题只是在拖延时间,他需要去感知这些人身上有没有沾染上自己和蚊子的霉气。
梅先生知道这里叫作田斗村,落户四十七户,约有一百三十名人口。
梅先生回答别人,自己去花集镇投奔亲戚去的,他是从上游的繁花镇过来的,他身后的女子是她的妹妹。
梅先生怕别人和小蚊子说话,便抢先说:“我这个妹妹小时候受过刺激,精神不太好,你们要多担待担待!”
梅先生说完对着小蚊子温柔的笑笑,小蚊子不明所以,也咧着牙对梅先生傻乎乎的笑。
一众农夫终于相信,这个书生的妹妹脑子是不顶事的!
就在说话功夫,便能听到村子里有大嗓门的婆娘喊了,婆娘们在喊“回来吃饭了”,汉子们抖擞着精神,连连邀请书生到自己家去吃饭。
梅先生虽然是霉神,却也得穿百家衣食百家饭,他只有先把自己当作一个人,才能处理好人的问题。
于是,梅先生却之不恭,跟着拿镰刀的汉子深入田斗村打探敌情。
蚊子不知道梅先生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什么,她谨记漂亮公子的话,寸步不离的跟在梅先生后头。
她走的路一开始是干巴巴的土路,后来变成石子路,最后变成砖头路。
她一开始看到的屋子是茅草屋,后来变成砖瓦屋,后来又看到了茅草屋,最后跨过一扇木头围栏,到一间茅草屋屋口。
茅草屋内有一张乌黑的小桌子,有几张乌黑的小凳子,还有个乌黑的女人,还有三个乌黑的小娃娃。
那三个娃娃原本望着锅里蒸熟的山芋,他们一看到有外人来了,便齐刷刷的用好奇的目光盯着梅先生和小蚊子。
那汉子连连抱歉,喊说“家贫”“怠慢”等言语,梅先生则客套的表示“没什么”“大家都一样”“你真是一位好心人”等话。
汉子的婆娘端出蒸好的三尾山芋,又打了三碗粥,装了一叠咸菜,送与自己丈夫与客人做午饭。
她身后跟着三个可怜巴巴的孩子,三个黑娃娃排成一条线,他们朝山芋瞅着,朝山芋咽口水。
蚊子觉得这些黑娃娃很有意思,也学他们的样子,朝山芋瞅着,朝山芋咽口水。
那汉子以为蚊子是饿了,于是好心说道:“姑娘若是饿了,就请用吧,地方小,不要嫌弃就好!”
蚊子听不懂那人在说什么,她以为那人在跟她的漂亮公子讲话,也就没有搭理。她继续学刚才小孩的样子,瞅着山芋,咽着口水。
汉子见蚊子没有回应,才想起来,这个姑娘有过脑疾。他也不便点破,只得自己抓起一尾山芋放到她的手边,示意食用。
梅先生刚要替蚊子拒绝掉,谁知这只小蚊子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已经摸上了山芋。她的小手在给山芋做按摩,不时捏捏这里,不时戳戳那里,显得兴趣盎然。
小蚊子玩了一轮山芋后,把山芋抓在了手里,接着小蚊子体验到了什么是疼。
她被烫疼啦,这样的疼痛先由表皮开始,接着渗入到每一个毛孔并逐渐向下深入。这样的疼痛连着经脉,连着骨头,连着脑壳,连着五脏六腑。
疼痛呈现锥状,呈现螺旋状,呈现波纹状,一浪接着一浪,一轮接着一轮。
小蚊子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热意,她把山芋往桌面上一抛,终于如释重负,热意消减。
她连忙大口吹着自己的掌心,好像这样做能够舒服一些。
山芋被摔重了,摔疼了,变成了一头烂山芋。
疼是心疼了,黑父亲黑母亲心疼了。
三个黑乎乎的娃娃又在滴口水了,他们已经望见金黄色的肉了,鼻子闻到香喷喷的山芋味了,他们肚子“咕咕”,不,是“咕噜咕噜”“噼里啪啦”“叽叽喳喳”的在叫了。
看到三个娃娃表情变了,蚊子也赶忙学了起来。她不再关注自己的手了,她的目光也被金光色的山芋肉吸引住了,她的鼻子也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清香。
那样的色泽闪耀神圣的光芒,比太阳还要美,虽然还没有朝霞那么绚丽,那眼下的金光色有香味啊。
它的香气是蚊子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它使身心舒展开了,它使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叽叽喳喳激烈的叫喊“啊!好香啊!啊!”,它使蚊子流了一嘴的口水,那口水和她的眼睛一样晶亮。
蚊子没有吃过食物,她不知道该怎么去下嘴,她猜想,难道这个东西也要吸?
这个问题被梅先生解决了,梅先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山芋肉凑到蚊子嘴边,蚊子下意识就用嘴含住了筷子,她小舌头一卷,山芋便滑入了她的口腔里。
山芋是甜的,热浪卷着她的小舌头,穿过每一丝的牙缝,甜味从舌根穿梭到舌尖,又从舌尖穿梭到舌根。
她的小舌头拍打起嘴里的金黄色食物,她能感觉到绵绵沙哑的质感,就像一个人在柔声细语的对她讲话,又像在被温水的包裹下沉眠。
她是心满意足的,她是神态迷离的,她是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在叫喊“啊!真好吃!啊!真好吃!”的。
一口食完,小蚊子立刻张着嘴对着梅先生,她要吃第二口,梅先生很无奈,便喂了第二口。接着是第三口、第四、第五......
蚊子打起了嗝,这样的声音和吃了蜈蚣的老公鸡的叫声很像,音调高不上去,也低不下来。
就像一个要爬高坡的人,不停的在半坡处滑落,再接着往上爬,又接着滑落。
蚊子感觉有一团气憋在胸口,她排不出去,涨的他心口疼。
这口气堵在嗓子和肚子之间,不停在捶着她,鞭打她,撞击她,直难受的她眼泪汪汪。她一边眼泪汪汪,一边“嗝”“嗝”的叫个不停。
梅先生使劲憋着笑,但还是出手了。他按了按蚊子脖子上的气舍穴,又按了按她手指中指上的中冲穴,又按了按大拇指上的少商穴,最后按了按手腕上的内关穴。
四个穴位分别揉了揉,很快蚊子心头堵着的气就消散了,小蚊子很快又恢复到神采飞扬的状态去了。
胸口的气消了,小蚊子也不打嗝了,反而屋子里开始弥漫一股臭味。
黑汉子黑婆娘也算是有经验的人,可他们也承不住这股臭味。
梅先生一张俊脸涨的通红,他知道,这股臭气肯定是小蚊子放出来的。小蚊子鼻子也钻入了这股味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难为情起来。
蚊子努力的抬着自己白嫩嫩的小手,努力装作遮挡自己的模样,努力不开口说话,努力不去望碗里剩下的山芋。
可是下一刻,她的肚子再次不受控制的运动了,屋子里的臭味又浓了一些。
梅先生受不了了,拉起小蚊子便说了“抱歉”“告辞”等话,他不顾黑汉子黑婆娘的挽留,执意出了他们家的屋子。
梅先生拉着蚊子走出了栅栏,待出了栅栏后,梅先生又折返回来,他对送他的黑汉子说道:“你们夫妇可去西山脚下开一块荒地种植,那里藏玉怀珠,气息清顺,是个宝地。言尽于此,告辞!”
梅先生说这段话并没有吐露天机的意思,他反而是要维持好运与霉运的平衡。
他知道,这户人家被霉运缠了许久的时间了,他得给这户人家一些活下去的盼头。
梅先生拉着小蚊子离开了,一路上小蚊子依旧捂着脸,似乎在害臊。她从手指缝隙间往外探望,接着望见了梅先生也在望着她。
梅先生看了小蚊子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告诉她:“你吃的是山芋,记住了,那个东西叫山芋。”
梅先生还告诉她:“以后打嗝了,就按我之前按你的身体的地方,你很快就会消失那种难受的感觉。”
梅先生继续说:“以后山芋不要吃多,会有很臭的气出来,只有我一个人无所谓,有别人在就很不礼貌了。”
梅先生最后道:“等你识一些字后,我会教你各种礼仪,所以你不能偷懒。偷懒了,就没有美味品尝了。”
小蚊子原本以为漂亮公子再也不准她吃山芋了,没想到梅先生还是很大方的,还是允许她吃这么美味的食物。
她想了想,这个漂亮公子用处还真大。
不仅能和陌生人说话,还能到陌生地方吃东西,还知道怎么吃山芋,还知道怎么治疗打嗝。
哦,对了,他还会把两根木头抓在手里,用木头把山芋肉挑出来喂她。
这个漂亮公子实在是太厉害了,小蚊子决定,她要一直跟着梅先生,跟着梅先生,就有山芋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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