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除夕。
或许是因为陆妍淇的逝世,今年的除夕显得有些冷清。永定侯夫人索性作主,留下了二房三房的人过到元宵,既显了几家亲近,也好为侯府添几分烟火气。
初三开始便陆陆续续地有人上门来拜年。二房三房的人帮忙一道招待着,乍一眼看上去竟是比往年还热闹几分。
初五那日,景国公世子刘孟途携夫人刘傅氏前来拜访。
太│祖开国,封了英景定三位国公,在当年自然是贵不可言。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出身孤儿无甚旁支远亲的定国公府因为大小主子先后逝世,率先湮没于历史长河之中。英国公府倒是勉强维持着旧日荣光,还算得上京中勋贵的前几位。
至于景国公府,虽说没有如定国公府一般覆没,但自先帝时起便日益衰微。及至长宁年间,开国时国公爷的尊贵强盛早就烟消云散。如今几代积攒下来的财富和豪门做派尚存,权力却几乎是半点都不在了。
它就像尊金弥勒佛般被皇帝好吃好喝地供着,彰显着皇室礼遇旧臣的好风度,实际上真正的势力已经被皇帝的亲信瓜分殆尽。是以虽然国公府比之侯府要尊贵不少,如今这景国公府也得派个主子亲自来给有权又有宠的永定侯府拜年。
不过这面子上还得兀自强撑着国公府的荣耀,只派了小辈前来——自然,对外的说辞是景国公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的走动和热闹。可又有谁不知道那位景国公前不久还在庄子里玩骑射呢?
景国公府既然派了世子前来,永定侯府也很给面子,特地婉言谢绝了今日前来拜访的其他人,专门为世子及其夫人在花厅设宴款待。除了老夫人外,大房二房三房的诸位主子悉数作陪。
陆姸芜坐在席面上,面色平静地去夹一块梅花糕,眼睛却悄悄瞟着景国公世子夫人的装束。
虽说景国公府没了权力,但于银钱方面,圣上并无苛待。再加上昔年积累,如今的日子也算是富贵。眼前这位景国公世子夫人刘傅氏姿色只能算是平平,但一身秋香色十色金彩缂丝袄搭晚波蓝彩绣裙的装扮实在是增色不少,配着高椎髻,大家夫人雍容华贵的感觉扑面而来。
陆姸芜抿抿唇,收回视线,只觉得眼睛被那世子夫人头上的金光晃得有些难受。
身后的桃红见她夹了块梅花糕却半天不动,以为她是没有胃口,俯下身轻声问:“姑娘可要用些茶水?”
陆姸芜顿了顿,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我想喝现泡的雀舌,你且下去替我泡上一杯。先换柳绿上来服侍吧。”
桃红不疑有他,福了福身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柳绿很快就站到了陆姸芜的身后:“姑娘有什么吩咐?”
柳绿果然比桃红伶俐懂事得多。陆姸芜暗暗想着,开口道:“去瞧瞧,什么时候东边的席散了便来通知我。”
柳绿轻轻笑了一声,话说得俏皮又活泼:“奴婢知道了,姑娘可是想相看那景国公世子?”
“相看”二字多用于男女婚嫁前,双方在长辈的安排下提前瞧上一瞧,看看是否合意。放在此处实在是巧妙,陆姸芜听着便羞羞涩涩地笑了,随后又佯怒地瞪她一眼,轻声斥道:“还不快去!”
柳绿俏生生地一笑,退下了。
因着今日宴客,且又是拜年,暂时便不遵守那食不言的规矩了。席上多有高低适中的交谈之声,即便陆姸芜这里有些动静,也没别人会察觉到什么不对劲。除去坐在她身侧的陆妍芷不动声色地瞧了她两眼外,没有一人朝这边看过来。
两边的宴席是差不多时候散的。
陆姸芜跟在陆夏氏身后,略略偏过头去看景国公世子刘孟途。
模样周正,浓眉大眼,看起来也算是爽朗,再瞥一眼那腰间雕工精湛的羊脂玉佩,陆姸芜不由得又抿了抿唇。
心里似乎有什么渴望飞快地破土发芽,在一瞬间长成了参天大树,猛地将她吞噬。
也许世间大多欲望皆是如此,来势汹汹,蛮不讲理,瞬息之间就能轻而易举地摧毁一个人的理智。
看到刘孟途突然停下脚步,一个小厮蹲下来为他系上有些松散了的玉佩绳子,陆姸芜心里一动。
她在陆夏氏耳边低声而急促地道了一句“我去净房”,也不等陆夏氏回答,就快步朝一边去了。因为走得急了些,裙裾都差点飘起来。
谢华晏见状顿了顿,落后两步,与陆夏氏并排:“妍芜妹妹这么着急,是去做什么?”
陆夏氏有些局促地揉了揉衣角,又忽然意识到这样的举动不妥,连忙收回手将衣角抚平整了,慌慌张张地扯出个小心又温顺的笑容:“她……她去净房。”
是吗?
谢华晏淡淡地看过去。
十五岁的少女正是最好的年华,最娇俏鲜活的模样,像是三月里一枝桃花,透着漂亮的嫩粉,沾着清晨的露珠,清香甜美,一颦一笑都仿若带着无限风情,却又不自知。
她走过景国公世子身后,随风飘起的一缕发丝拂过对方的脖颈。少女有些惊慌地转过头,歉然一笑。
她的裙上绣着蝶戏碧桃,眼中浮动着微微的羞涩和歉意,清亮的眸子里倒映着日光和行云,还有……他。
一整个春天在此刻绽放。
谢华晏收回视线,看了身侧的陆夏氏一眼,对方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
她轻叹一声:“三婶还是早些为妍芜妹妹定下亲事吧。”
闻言,陆夏氏才后知后觉地看向陆姸芜离开的方向,正巧瞧见了景国公世子与陆姸芜相视一笑的模样。
景国公世子……可是有夫人的啊!
她大惊失色,张口几回才终于发出声音:“多……多谢!我会的。”
-
晚间,踏雪院。
过年期间,三房的诸位主子就住在这个院子里。
此刻这间屋子灯火通明,一身湘妃色裙衫的陆姸芜正跪在地上。
陆诚和陆夏氏都是木讷老实之人,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气恼着急之余,一时间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惩戒管教陆姸芜——若是打骂,他们又舍不得。最后只能让她跪着。
陆夏氏正掩面而泣:“妍芜,你若是想要什么,直接和娘说便是了,娘一定尽全力给你弄来!何苦、何苦……”
“自甘下贱”四字在舌尖打转,陆夏氏怯怯地将它咽了回去,怕伤了陆姸芜的心。
下方的陆姸芜面无表情,跪得端端正正,背脊挺直。
陆夏氏不由得有些着急:“妍芜,你说句话呀!”
陆妍芷依旧冷着脸,不做出一丝一毫的回应。
外头进来个丫鬟,也没通报,直接就进了屋子,表情有些惊慌:“夫人、姑娘,世子夫人要生了!”
闻言,陆夏氏慌忙站起来,拉着陆姸芜就要往寻竹居去:“快,我们去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陆姸芜随着她站起来,视线却淡淡地扫过方才那个丫鬟。
尽全力给她弄来?
连斥骂一个不知礼数的丫鬟都不会,还能给她她想要的荣华富贵?
一声轻哧溢出唇边,想到今日景国公世子对她的笑容,陆姸芜眼中的光芒更盛了些。
-
寻竹居里,谢华晏躺在床上,皱着眉强自压下那股越来越强烈的痛感。一侧的数位稳婆围着她,指导她一会儿该如何用力。
谢华晏已经抽不出空去点头了。
意识在痛感里沉沉浮浮,她时而清明时而混沌,直到最后被一声婴儿的啼哭彻底惊醒。
稳婆将洗净的婴孩抱过来,笑盈盈地道喜:“恭喜夫人,是位千金!”
谢华晏此时已然是精疲力竭了,只来得及看上一眼,扯出个疲惫而欣慰的笑容,便在下一刻沉沉睡去。
外间的永定侯夫人听说是个姑娘,面色霎时一沉,只淡淡应了一句,竟是连打赏的意思也没有。
一旁的老夫人重重咳了一声,随后让祝嬷嬷率先赏了稳婆一个红封,永定侯夫人这才半侧过身子,不情不愿地吩咐紫鸢赏钱。
二人的举动仿佛打开了闸口一般,永定侯、陆君衍、二房三房的红封接连赏下。那稳婆也讨喜,一连说了好几句喜庆话儿,又特地提了“先女后子为好”,永定侯夫人的面色这才好看不少,屋里的气氛也真正喜庆热闹起来。
胡秋月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将整个人隐在阴影里。
方才寻竹居一片忙乱,西屋的管制也松懈了不少,只留下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她听说谢华晏要生了,想了想派了小雁去同那婆子聊些家长里短,自己则偷偷从屋子侧边的小门溜了出来。
听到谢华晏生的是个姑娘,胡秋月唇边缓缓勾起一个喜悦的笑容。
如果……如果她这胎是个儿子……
那可是庶长子啊。
往后即便谢华晏再生了儿子又如何?她的儿子始终占了那个“长”字,就算是分家产也能分的更多。甚至……或许可以冲一冲世子之位也说不定。
胡秋月越想越兴奋,唇边的笑容几乎要抑制不住。
屋子正中,老夫人半阖了眼,慢慢地转了转手里的一百八十颗小叶紫檀持珠,缓缓问了句:
“君衍房中那个怀了孕的妾侍呢?”
站屋子角落里的胡秋月猝然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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