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课外画画班那一群闹哄哄的小孩子中间，薛年是第一个注意到今天新来的那个孩子的。

是注意到，而不是简单的看到。

薛年之所以注意，是因为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根据他的经历，之前有新的孩子过来的时候都是家长带来，而且最开始全粘粘糊糊不肯让家长走，今天这个新孩子却是由叶老师牵过来。

叶霖牵着叶景臻进门，俯下身向叶景臻指了昨天特意收拾出的位置，同时低声嘱咐了几句，叶景臻看清楚后点点头，又抬头看了眼叶霖，叶霖怕他不习惯陌生环境，又扬起个温柔的微笑，既是安抚，也是示意，叶景臻这才松开叶霖的手，朝座位走过去。

叶景臻到了座位上开始把昨天叶霖送给他的画具整理出来，薛年向来胆子比天大，又十分爱凑热闹，一边观察叶景臻一边靠近。

和叶景臻的距离缩短到两米之内后薛年没有继续靠近，他下意识被叶景臻唬住了。

并不是怕，只是本能地觉得叶景臻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对于不一样的东西，必然要先保持一定安全距离。

叶景臻看起来一点不像新来，没有好奇地四下乱瞟，没有来到新环境里的不安，就连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的孩子也没有他这般镇定。

或者说，镇定这个词出现在一个五岁孩子身上，哪怕只是和镇定沾点边，也足够令人惊奇了。

薛年再聪明，以他的年纪也不可能明白自己是被叶景臻身上这包含了一丝镇定的气息唬住的，但他实在太皮实，发现叶景臻似乎和坏人的没什么类同，危机感并不重，就又滋生了几分胆量，人跟着再靠近几分。

叶霖看惯了自己儿子这副小大人的模样，倒没有觉得自己儿子在孩子里多显眼，他耐心地哄完几个围到他身边的小朋友，又见自己儿子不慌不乱确实没有不适应才走过去，路过薛年时他摸了摸薛年的头，薛年仰头脆生生喊了声叶叔叔，叶霖陪薛年说了几句话走到自己儿子身边，开口让各自玩耍的小朋友们先安静下来，然后说：

“小朋友们，今天我们中间又来了一个新的小朋友，我们先鼓掌欢迎他好不好？”

叶霖脾气温和，十分讨孩子喜欢，孩子们很听他的话，纷纷鼓起掌，有的孩子瞅几眼叶景臻，知道这就是新来的，但有的孩子只是单纯地跟着鼓掌而已。

叶景臻在鼓掌声中看了周围一眼，又看了叶霖一眼，然后低下头。

他低头的幅度很小，既避免了直视任何人，又不会太明显以至于露出怯弱或冷漠的感觉。

待掌声停息后叶霖微笑着继续引导，“大家做的非常好，接下来就请大家的新朋友做一下自我介绍。”他把手放到叶景臻肩上，半搂着叶景臻，“来，告诉大家你的名字好不好？”

这些话他在每个孩子新来的时候都说过，如今说起来语气也没什么不同，饱含鼓励和期许，又亲切随和，没有热切到产生强迫感。

这下目标太过明显，孩子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到叶景臻身上。

叶景臻抿抿唇，说：“大家好，我的名字是叶景臻，今年五岁了。”

他说完，又去看叶霖的反应。

他在叶霖的身边，需要把头抬很高才能看得清叶霖，这样的角度把他眼睛衬得分外大，也放大了他眼神中的乖巧。

叶霖知道他不爱说话，没有再让他多说，发觉叶景臻看过来，便低头对叶景臻笑笑，搭在叶景臻的手一移，像揉猫咪一样轻轻揉了揉叶景臻的下巴表示赞许。

叶景臻这才露出个浅浅的笑容。

薛年挠挠头，五岁的小孩子，拼音都认不利索，更何况听写声辨字，只听叶景臻的自我介绍，薛年一点也没法将叶景臻的名字和具体的字对上号，甚至对“叶景臻”这三个字的音都有遗忘的迹象了。

好难记的名字，薛年这么想。

似乎有点奇怪的孩子，这是薛年对叶景臻的第一印象。

薛年没观望太久，已经到了画画的时间，导致薛年没有及时和叶景臻有进一步的接触——薛年倒是真的挺喜欢跟着画画，也知道认真听讲才是正确的，于是跑回自己的位置乖乖坐好，很快就把叶景臻的存在抛到脑后。

中途休息的时候薛年爱找人玩，转了一圈正要去他找熟悉的小姑娘，突然看到叶景臻，他才想起来还有个新奇的东西，他们位置离得不算远，一节课的时间也彻底消磨完了薛年为数不多的戒心，顺顺当当走到了叶景臻身边。

叶景臻还在画画，以前他只是看叶霖画，自己拿画笔动手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的速度实在慢，偏他不肯乱画，加上他看到叶霖早被几个孩子围上了，所以他干脆没休息，薛年都在他身边站了一会了他才发现有人。

叶景臻扭头，两个小人你看我我看你，等到叶景臻意识到身边这个人似乎不会影响自己后就不看了，继续画画。

薛年看他旁边放了几张纸，上面是今天画的内容，但都没画完，他指着那些纸问：“这是谁画的？”

“是我画的。”叶景臻没有不搭理人，很老实地回答。

“那你怎么还画？”薛年继续问，想拉着叶景臻去玩。

“那些不好。”叶景臻认真地一字一字说。薛年歪头看看那几张被说不好的画，再看看叶景臻，反复几次。在叶叔叔讲解每天大家的画之前，他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他觉得大家画出来虽然模样不同，但于水平一道上没什么区别。薛年对好不好毫无探究的兴趣，他直截了当地问：“你要不要和我玩？”

叶景臻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拒绝对方的好心才能又有礼貌还不会让对方不高兴。

在家里他很少有拒绝什么的举动，但他小小年纪就不想为不认识的人花心思掩藏自己的意愿。

“你要不要和我玩呐？”薛年继续问。

“……”叶景臻捏了捏指间的笔，继续未完的画，“我还要画画。”

“哦。”薛年半点没被下了脸面的自觉，人小度量大，然后迈动脚步。

叶景臻以为薛年要走，没想到薛年在叶景臻身边绕了绕又绕了回来，指着叶景臻正在画的画纸边缘。

画纸是这里自制的，为了便于整理，也为了教导孩子，纸张的边缘处印着专门写姓名的地方，叶景臻把自己用过的每一张都写上了名字。

薛年指的就是叶景臻的名字。

“这个字我认识。”薛年指着“叶”字，很是有些骄傲。

他最近被家里人有意无意地用一些中医方面的书来教字，比一般的同龄人多认识不少字，这着实能算作暂时的过人之处，但是他自己并没有这个意识，他的骄傲来源于“我认识这个字”这件事本身。

他又指了指“景”，“我也认识。”

叶景臻自己认识自己的名字，自然认为别人认识这三个字非常的理所当然，他没有接薛年的话。

就见薛年把手指放在“臻”字上戳了戳，颇为好学地请教，“这个字怎么念？”

叶景臻这时候对找上门的麻烦事还没有那么嫌弃，听见人问，他好心地略微拖长了声音读了一遍：“臻。”

“哦。”薛年点了点头，对着叶景臻的字迹学习新字。

“叶老师！”有个孩子被身边的孩子占了些地方又抢不过，眼睛里含着泪委屈给叶霖看。

这孩子喊的声音大了点，叶景臻不由停了笔去看。

带孩子的时候发生磕磕绊绊再正常不过，叶霖先让身边的孩子自己玩，然后再走到那边安抚。

抢了别人地方又惹哭别人的孩子惴惴不安地站着，叶霖没有因为他犯错而责骂，态度依然和善，他处理这些小摩擦很是熟练和耐心，很快就把两个孩子之间的矛盾解决掉。

叶景臻默默看着爸爸哄着别的孩子，他能隐约听到叶霖轻缓的声音，一时间忘了画画这回事。

突然他的手被人一拉，紧接着有人对他说：“我们去玩吧！”

叶景臻吓了一跳，随即皱着小眉头把自己的手从薛年的魔掌里抽了回来，态度也跟着冷下几分，“我不玩。”

薛年用叶景臻写的刚脱离狗爬没多远的字为范本学习完毕，发现叶景臻不再画画，下意识觉得可以一起玩了，听到叶景臻还是不玩，他奇怪地瞪大眼：“那你玩什么？”

“……”叶景臻开始烦。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就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分道扬镳就能皆大欢喜，偏薛年既不生气又话多，补了一句：“你很奇怪诶，别人都喜欢玩，我认识好多好多人，我带你去找佳佳，你看，就是那个最漂亮的女孩子。”

当突然听到“你看”这两个字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不管什么内容，都会习惯性看一眼，叶景臻这么看了一眼后，觉得那个女孩子是挺好看，然而他不明白为什么因为那个女孩子好看自己就要被带过去。

薛年以为祭出佳佳必然能吸引到叶景臻，没想到叶景臻还是不动，他不可置信地呆了呆，乃至于口无遮拦：“你怎么像个女孩子似的，我爸说了，男孩子就是调皮就是爱玩，你是不是男孩子啊？”

以上那句话是他在家里惹祸后他爸给他救场的说辞，他倒是记得清楚，直认为男孩子女孩子最大的区别莫过于此，漂漂亮亮安安静静是女孩子的专利，而男孩子都和他一样在家里捣蛋被亲妈追着打，就像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月亮，这是早就被安排好的事——虽然不知道是谁安排的，总之他开始真切地怀疑眼前这个看起来是男孩子的人是女孩子假扮的。

叶景臻试图回想起自己进了这个门后有没有做错什么事，不然怎么就被人找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