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内蒙古乌兰哈达三岔河。
一个农家汉子蹲在自家墙头上,朝着南山头望去,焦急的等待着。
过了半个钟头,苏常青骑着马从山坡上奔了过来。
“苏爷,你可来了,这都一晌午了,我爹可咋办啊。”汉子跳下了墙,没站稳,摔了一个趔趄,弄了一脸土灰。
苏常青稳住了马,对着汉子问道:“你爹咋样了?”
“在炕头喝酒呢,那仙就是不走了。”
说着就过来牵马绳子,那马见他这样,挪了挪屁股要踢那个汉子,苏常青拍了拍马的脑袋,让他老实点,看着大汉的胳膊上的伤痕,问道:“媳妇挠的?”
汉子五大三粗的一个人,还没说出话来就哭了,“是我爹。”
“瞧你那点出息,还老大呢。”边说着,苏常青一个飞身翻过石墙,进了院子,朝屋子走去。
炕头上摆了张炕桌,王老赖撅着嘴,那脸型和耗子一样一样的,喝着酒,吃着花生,时不时的还捣鼓上俩句,声音发尖,像是自言自语。
炕头下面站了一圈人,都是村里的,一个个躲着炕梢远远的,脸上都露出了惧色。
见苏常青进来也都看着他,却也是不敢打个招呼。
苏常青脱鞋子上了炕,坐在炕桌对面,卷起腿,拿起酒盅先是干了一杯,对着老赖用蒙语说道:“我是蒙族人。”
先前还自言自语的老赖突然安静了下来,眼睛直直的瞅着苏常青,尖声细语的说道:“井口酒没了,人就要死。”说完这话,突然吐了俩口,都是血沫子,染了炕席。
苏常青没明白啥意思,旁边老赖的儿媳妇哭着说道:“水井边上天儿供着,仙是不没去找?”
苏常青这下明白了,不经的揉了揉脑门,对着老赖用半蒙语半汉语说道:“你他妈要点脸!谁喝了找谁去,在这跟谁俩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铁匣子,往桌子上使劲一拍,啪一声。
老赖直勾勾的看着苏常青,身体发抖了起来,却尖声细语道:
“这是三岔河,我不怕你!”
“三岔河,啥时候成你的地界了,你三狐奶奶给你本事了?”
老赖听到这,身如抖糠,像是泻了气,再也直不起腰,双手一缩就跪在了炕头,对着苏常青猛磕头颤抖道:
“苏爷,我快得路了。”
听老赖这话,苏常青叹了口气,“苏爷给你个面子,三天的时间,西山头。”
老赖听这话,又磕了几个头,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还不走想啥呢?”苏常青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老赖见此慢吞吞的说自己在羊棚里。
老赖的三儿子听完这话,直接就要往屋外边跑,苏常青骂了句:“你个汉人,去找死啊!带瓶酒过去,好好送。”
那三儿子听这话,转身去灶台边找了个碗,里面乘了些羊骨头,又倒了碗酒,就出去了。
没过一会,老赖就倒在了炕头,三儿子进屋哭到:“苏爷,那黄仙走了,可下送走了。”众人听这话才敢上前。
苏常青点了根,烟猛着吸了两口:“什么黄仙,那就是个皮子。”。
这时老赖醒了过来,朝着炕灶的地方就吐了好几口血,缓了半天才消停。
“你说你们汉人,供那个玩意干啥?”
老赖听这话当时就急了,说道:“你个小崽子,家里边供个保家仙,保平安,你个老蒙古懂个屁。”
老赖五十多岁,苏常青刚三十出头,听老赖骂他也没生气,毕竟岁数在那摆着呢。
苏常青干了一口酒,弹了弹烟灰,对着老赖用蹩脚的汉语笑骂道:“嗯,可不,供的好,人家黄鼠狼得道了,你的命也到头了,你搬来的时候就和你说过,别在河的三岔口建房,死活不听,闹东西还找个黄皮子供,这回好了,人家得道了,给你三天时间,你交代后事吧。”
老赖本来脸色就苍白,听完这话就更白了,哆嗦道:“咋个三天?”
苏常青摇了摇头,没回老赖,下了炕头,朝屋子外面走去。
老赖本来身子就虚,想起来,却没动的了,倒是让进门的老大碰到了,老赖让老大赶紧跟上。
到了院口,苏常青看着当院前面的三叉河口,叹了口气,对着老大用蒙语说道:“建房不建三叉口,要不闹事情,当初就和你阿爸说过,你阿爸不听,那黄皮子你阿爸请来的,人家要得道了,你爸的身子要给人家,要不你家以后不消停。”
“跟村里边那几个蒙族人说,这几天别让他们再去你们家井边偷酒喝,就说我说的。”
感情刚才那黄皮子也没说谎,老赖是当年闯关东过来的,来这以后人勤奋,过得比村里任何人家都好,手头也富裕,就是没孩子,着急上火时不知道在哪听得,请了个仙,孩子也就有了。
老赖高兴,也懂得知恩图报,就经常给黄仙买酒喝,村里的几个蒙族人没钱啊,也馋,就经常偷贡品。
老大一听这话着急了,回到:“苏爷,你想办法啊,我爸刚五十,我刚娶媳妇还没让他抱孙子呢。”
苏常青上了马,想了想,把铁匣子扔给了他,“今天你阿爸人就不行了,我求人家,人家才给了三天时间,没的缓,你当买草原①呢,还讲讲,你们汉人习惯土葬,这个不行,三天以后把你阿爸的身子扔西山头②,那黄皮子会来取走的。”
“这铁匣子你以后就扔房梁上,家里不进东西。”
老大听这话脸都绿了,哪有人死了不入土的,想在求苏爷,没成想苏爷直接拍了马屁股,骑着马就走了。
老赖趴在炕头上,听着老大转达的话,叹了口气,认了命。
三天后,入夜,老赖看了眼炕头的一家人,可能是想着自己的这辈子,满足的合上了眼。
家中三兄弟赶着牛车,烧着纸带着老赖的尸身,来到了二十里以外的西山头。
打远处就看到一团光影在西山头上打个圈圈转,等牛车上了西山头,看到苏常青已经守候在那里。
除了他,还有个女人,穿着洁白色的蒙古袍站在马下。
苏常青骑着马渡了过来,让三兄弟把老赖卸下,老大不为所动,倒是老三很听话。
“走吧!”苏常青说道。
三兄弟愣在原地,看着老赖的尸体不肯移动半步,苏常青见此叹了口气。
赶着这时阵阵狼啸声传了过来,那个蒙古袍女人说了句;“这几个娃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苏常青骂了几句,兄弟三人这才肯听,纷纷跪在地上对着老赖磕了头,才肯离去。
小时候,我听着爷爷给我讲述了有关他很多的故事,而这只是其中一件,后来大了些,我问他,那个女人是谁,他笑了笑,却从不做回答。
毕业的时候,我在沈阳的典当行找了一份工作,爸给了我一个铁盒子,说是我爷爷临终时候的嘱托,我问里面是什么,他说是你爷爷的整理笔记。
我当时就炸毛了,爷爷为什么不烧掉,反而传给了我,还要让我断子绝孙不成。
我爷爷就是苏常青,他早年打猎的时候,从狼嘴下就了一个姓刘的木匠,后来村子里闹地主,木匠那时候有些富裕,成了重点照顾的对象,一把年纪也是熬不住了,上吊前把所有的本事是都交给了我爷爷。
爷爷本身是个纯蒙古人,汉语都说不利索,奈何架不住木匠求他,就稍微的学了些皮毛,木匠死前和我爷爷喝酒说,我教你的是《鲁班书》,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用,要不祸害周围的亲人。
他起先也不信,他是纯蒙族人,信的是萨满教,信的是长生天,就没当回事,有了些本事是就帮人看看病,选个址,破个灾什么的,可我太奶奶不知怎的说什么就不行了,得了病,来得蒙医巫医也看不好,人就没了。
他一看这样,也就没再娶妻生子,后来村里闹饥荒,有户人家实在是养不起孩子,就把我爸过继给了我爷爷。
到我这一辈,家中独苗一个,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思是就要把这一身本事给长生天送回去,不知为何撒了谎,留下这么祸害。
我打开铁盒子,看着牛皮本里的那些蒙文,不经的松了口气,我身子里是实打实的流着汉族血。蒙语我都不会说,更何况这字了。
头四五十年那会儿,我爷爷他们浩特③来了很多外乡人,不习惯住蒙古包,就烧砖建了很多民房居住。
家家都供着仙,说是保平安,保五谷丰登,保人丁兴旺。当然,也老出事,刘木匠先前在的时候,还能帮帮大家,后来刘木匠被他们闹地主给闹死了,没人管了,祸害死了不少人。
起先也有人找我爷爷,他不管,一是不能轻易出手,这东西害自己,再者就是觉得刘木匠死的冤,也全当是为刘木匠报仇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庄稼汉实在是受不了了,就把一只黄鼠狼扒了皮扔铁轨上了,这回可好,一家五口夜里全死了。
村长没招了找我爷爷,他这才出的手。
我爸问过我爷爷,为啥那些黄皮子不招惹蒙族人,爷爷说,我们蒙古人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怕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我是这么想的,蒙古人是游牧民族,也经常打猎,像黄鼠狼和狐狸这些个动物一定杀不过少,骨子里就不忌讳这个。
注解①:草原烟,八十年代初期内蒙古的一种香烟,没有滤嘴。
注解②:野葬,又称弃葬,人死后,脱掉死者的旧服装,换上新衣或用白布缠裹全身,将尸体放在勒勒车上,赶车急行,尸体掉在哪里,那里就是吉样的葬地,一般都是喂狼。
注解③:浩特,古蒙语,俩个蒙古包称之为浩特。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