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书人的故事里,她是押错了宝的倒霉人,不仅丧夫守寡,而且要在曾经错失的“珍珠”眼皮子地下活着,极其可悲。而又因还有一个幼子的缘故,不得不摆出逢迎的模样,对今上百般谄媚,以求活命。
“一派胡言。”角落里,那名带着帷帽的女子突然起身,轻斥了一句,带着左右随从起身离开。
姚玉苏正听得津津有味,忽闻这般动静,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
女子脚步匆匆地往外面走去,似乎不愿在此地再多停留一刻。
“那位姑娘倒是眼明心亮之人。”听得黑脸的红枣终于有了好脸色,不仅对愤然离席的女子心生好感。
姚玉苏端着茶杯看着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的说书人,随口道:“那姑娘背影看起来眼熟得紧。”
“是吗?奴婢倒是没有注意。”红枣朝外面眺望去,人潮涌动,那位姑娘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姚玉苏不再开口,颇有兴致地听着说书人讲述这位错把鱼目当作珍珠的“女主角”接下来的悲苦命运。
红枣直皱眉,恨不得用擦脚的抹布把这人的嘴巴堵上才好。
这一听,便是大半天。
姚玉苏不仅对“鱼目混珠”的故事感兴趣,说书人讲的每一个故事她都十分捧场,待要离去之时,还让红枣封了一个五两的红包打赏了他。
终于,说书先生因第一位戴着帷帽离去的女子生出的郁气被第二位戴着帷帽的女子驱散了干净。他正打算向掌柜的建议以后不招待女客人,现下这念头也完全收回了。
红枣以为姚玉苏乏了,准备打道回府了,没想到才走出这家茶馆她又抬腿迈进了另一家。
“坐下听听啊。”姚玉苏反而招呼他们道。
红枣与原江互看了一眼,只得一左一右落座,犹如左右护法一样守着她。
……
大半天就在听书中度过,待到酉时余晖堂准时开张,姚玉苏等人虽提前到场,却依然没有包厢让他们坐。
“主子,大堂人多眼杂,恐怕……”红枣在姚玉苏身旁压低嗓音道,“主子这般身份,若是熟人看见了难免嚼舌根子。”再者,虽帷帽挡住了她的面容,但这通身的气质和身段岂是一般人可以有的?到时候难免会招惹一些目光。
此时,原江匆忙从里面出来,道:“主子,包厢都被提前订完了。”
也是他们临时起意,竟然没想到余晖堂在京城有这样大的名气,实在有些失算。
姚玉苏扫了一眼鱼贯而入的客人,有戴着帷帽出门凑热闹的官家小姐,有大大咧咧直白示人的小户人家儿女,更多的是衣着体面打扮得当的年轻书生,他们笑谈着往里面走,不论大堂还是包厢对于他们来说都好。
“你再去,就说淮王要一间包厢,问堂主能不能腾出一间来。”姚玉苏吩咐原江。
原江领命而去,一句多话也没有。
红枣点点头,道:“用淮王的名号倒是比用咱们府上的名号好多了。”
不仅好多了,而且管用多了。不到一刻钟,原江从里面出来,包厢的事情办妥了。
“主子,里面请。”
姚玉苏在帷帽下扬唇一笑,光明正大地往里面走去。
余晖堂的包厢都在二楼,每间包厢窗户前都有帘幔遮挡,若是有女客或是不方便示人的客人便可放下帘幔,丝毫不影响观看。中庭也十分宽大,够坐百余号人,开门不到半个时辰,中庭已无空位。
“听说今日是玉玲珑要登台,她可是余晖堂的台柱子,我表兄可迷她的戏了,不过她最近减少了登台的次数,半月才等来这一回呢。”外面有女客经过,声音传至她们的包厢里面。
姚玉苏拿起桌上的单子,“玉玲珑”三个字十分显眼,一看就是“活招牌”才有的待遇。
“哎,今日是演什么戏?”
“惊梦记,这可是余晖堂最卖座的剧目。”
“我跟着表兄来瞧过一回,着实精彩!”
“听说是根据……和姚后改编的……”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兴许是担心被旁人听到,不敢在这些场合指名道姓。
姚玉苏放下单子,转头看向对面的台上,此时主角还未登台,空落落的。
听了一天的书,虽各有千秋,互有长短,但却不是很让姚玉苏满意。她盯着对面的台子,十分好奇这交口称赞的“惊梦记”是否当得起她这一丝期待。
“镪镪镪——”
开场锣敲响了,场子里的杂音渐渐没了,所有人都落了座。
“惊梦记”乃是一位叫笑春生的笔者写的故事,初次登上余晖堂的台子便广受好评,热度一直不消,所以也成了余晖堂每月的必演戏段。“惊梦记”的女主角是一位白姓姑娘,虽生于偏僻小镇,但她自小精通书画,文采斐然,又因待人接物十分有礼有节而被广为称颂,到了十四岁的时候,上门提亲的人家都快把白家的门槛给踏平了。
在这众多提前的人家中,有两位尤其让人瞩目,一位是刚刚夺了状元桂冠的何公子,一位是镇上有名的商贾人家许少爷。两位一同求娶,白小姐思索了两日,决定嫁给何公子。
台上,扮作白小姐的角儿正演到出嫁的片段,挥泪作别父母。
“今我一去,便成何家妇,万望双亲珍重。”
这位玉玲珑的花旦唱腔甚佳,一出嗓便博得满堂彩。
姚玉苏也抚掌轻叹,道:“真是天生要登台的角儿啊。”
白氏嫁入了何家,从此成了无数女子羡慕的状元夫人,一路跟着状元北上履职。她带上了家里陪嫁给她的半副身家,一路为夫君打点,不仅如此,待安置好了之后,为让夫君专心仕途,她照顾婆母姑嫂,一力撑起了何家。初时,状元郎也十分感动,对她颇为尊敬,在外面遇到了难事也会回来与她探讨,听取她的建议,夫妇俩算是琴瑟和鸣。
此时,姚玉苏的帷帽已经摘下,她端详着台子上抹了浓妆的花旦,虽看不清她本来面目,但新婚少妇眉梢间带的风情却让她演绎得十足生动,活脱脱一个沉浸在幸福中的小女人。
好景不长,何家变故频频。先是状元郎受命出京审案,接着白氏因操劳家务而小产,然后又传来了状元郎遇到山贼的消息。白氏忧心忡忡,派人散去大半的家产才请了一支镖师队伍,一路朝着状元郎遇险的方向找去。
再后来,状元郎被救回,镖师们一路护送他到了目的地。状元郎凭借自己的本事处理了案子,完成了任务,回京受赏。今上赏赐了他许多的财宝,其中还包括一位身姿婀娜的美妾。
从此,状元郎不再挂心自己的妻子,也不再关心自己的仕途,而是与美妾描眉画眼,爱意缱绻。
白氏仍然是外人称颂的好妻子,且越来越好,好到旁人一点错也挑不出。只是,她的脸上鲜少有笑了,除了端庄便只剩端庄。
而当初那位同样向白氏求娶的许少爷,因被白氏拒绝,弃商从武,用十年的时间在边疆立下了汗毛功劳,地位已经远超于如今的状元郎了。
戏演到此处算是上半场结束了,换做看客交头接耳地讨论。
旁边的包厢里传来嘤嘤的啼哭声,接着又传来另一女子安慰的声音。
“白小姐好生命苦哇……”
“别伤心,都是戏,做不得真呐。”
再看姚玉苏,台上明明是在讲她的故事,可她坐在那里眉眼都未擅动一分,反而是别人替她哭出了声。
“我说是谁敢冒充本王的名声,果真是你!”一声轻笑,包厢门被推开,淮王摇晃着一把扇子走了进来。
他身着白袍,头戴玉冠,手执画扇,不像养尊处优的王爷倒有一身书生的温润气质。
姚玉苏扬唇看去,起身道:“冒用了王爷的名号,还请王爷恕罪。”
她道“恕罪”,可那笑意盈盈的脸庞上哪有本分的愧疚,明显是理当所然的样子。
淮王咳嗽一声,闪身退到一边,真正的“大佛”才出场。
蔺郇不知何时出的宫,一身玄色袍子十足低调,他环绕了一番四周的布置,慢条斯理地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微微点头便作问候。
“老爷,这边请。”淮王折起画扇,将蔺郇请到上座。
姚玉苏瞥了一眼淮王,后者像是毫无察觉,笑着道:“难得两位都有这个雅兴啊。既然夫人借了本王的名号,那不介意咱们二人叨扰吧?”
“自然不会。”姚玉苏挑眉,坐在蔺郇的左手方,面朝下面的台子。
休息一刻钟之后,下半场开演了。
下半段演的是许少爷的故事,他受伤远走,一路闯荡,封候拜将,风光一时无二。
可如今真正的“许少爷”就在身旁,台子上那位同样身材高大眉色飞扬的小生就显得相形见绌了。
而此时,状元郎因病去世,那位美妾又携卷了大量的家产而逃,只留下白氏孤儿寡母。
再与许少爷见面,白氏已经是经历风霜的少妇了。
“许郎,你有今日造化,实乃大幸,妾唯有遥祝一二。”台子上,一身缟素的少妇退后半步,盈盈下拜,落落大方。
淮王看得点头,指点道:“玉玲珑果然有本事,你看她将你学得多好。”
这故事演的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虽只有薄薄的一层窗户纸,但聊胜于无。此时被冒失的淮王挑破,姚玉苏一时也没了好脸。
蔺郇静默不语,装作专注地看戏。
“清河,未曾选我,你可悔了?”台子上,一身红色朝服的许将军上前一步,抓着女主角的手腕问道。
这厢,有两人神色一变。
这话一出口,纵然作壁上观的淮王也不敢擅动了,只得身躯僵硬地坐在一边。
一直以旁观者目光赏戏的姚玉苏脸色忽然就变了,像是柔软的外壳被敲碎,露出了里面最坚硬的核。她搭在桌面上的手收紧成拳头,周身环绕着一股漠然的冷气。
台上,玉玲珑侧身闪过,微微避开徐将军的正面,道:“妾无能,唯有傲骨两分。子奇是妾的夫,纵然万般不堪也断然没有嫌弃的道理。将军是将军,纵然富贵加身,也与妾无半分关系。”
姚玉苏一愣,像是未想过戏码会这般演下来。能吸引众人眼球的要么大俗要么大雅,今天一整天她都是在各种混乱不堪的“猜想”中度过的,万万没想到还有人能另辟蹊径,放弃以她的立场向上位者献媚讨好。
这好似有人窥见了她的内心,她猛然收紧的拳头忽然就松弛了下来。
这前后反差都落入了蔺郇的眼里,他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余光,挺直了脊梁看向台子。
他从未将这样的话问出口,因为问也无用。可这一出戏倒是让他看清,他满腔怜惜在她眼里不如她的高傲重要。
旁边,淮王默默地看向姚玉苏,扪心自问,那台上的角儿还真有她身上一半的风情,尤其是说话的神态,三分冷七分执,简直是惟妙惟肖。余晖堂果然会挑,光凭本子都能找到这般神似的角儿,该它吃这一口饭呐!
最后一幕,白氏与将军相望无言,岁月如白驹过隙,一切早已不似当初。
大幕落下,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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