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看戏,无非是想看个结局,或是分离或是大团圆。可这《惊梦记》却不顺着看客的心意来,笔者在结尾处留了大片的空白,白氏与许将军的后续谁也不知道,是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呢还是历经磨难长厢厮守,谁也说不准。
正是这样出其不意又丝毫不迎合看客的结局让人百般惦记,像是猫抓痒痒一般让人想知道最后白氏与徐将军到底如何了。因此,戏一散场便是不绝于耳的讨论声。
“白氏定然会再嫁给许将军,这两人一个端庄温柔心地纯善,一个大器晚成权柄在手,实在是绝配!”
“沈兄此言有失偏颇,难道这世间所有的好女子和好男儿都是绝配?依我看来,白氏对状元郎情根深种、难以自拔,再嫁的可能性极低。何况许将军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边陲小镇的商贾之后了,他如今位高权重什么样的女子寻不到,何苦要再求一个寡妇呢!”
“甄兄此言太过武断……”
在热闹非凡的争议声中,唯有一行人十分安静。
淮王走在一前一后的两人中间,实在尴尬。他其实也很想跟众人一起探讨探讨的,但这“白氏”和“许将军”就在他的身旁,他如何敢当着这两人的面说一番观后感?
原江将马车停在街角,翘首以待。
姚玉苏停在脚步,道:“我就先告辞了。”
淮王看了一眼蔺郇,见他并没有挽留之意,道:“路上小心,我再陪老爷去喝两杯。”
姚玉苏朝着蔺郇的方向,微微颔首:“老爷,告辞了。”
蔺郇负手站在余晖堂的门口仰头看着牌匾,听见姚玉苏的话一时也没有作声。
待她二人准备离开了,他却突然开口了。
“夫人暂且留步。”蔺郇转头看向她,沉醉的夕阳里,他的脸庞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刚才这出《惊梦记》我有几处不懂,夫人是女子,想必更能了解白氏的心情,可否为我解答一二?”
姚玉苏惊讶,顿住脚步看向他。蔺郇神色认真,倒像是真对这出戏感兴趣一般。
随即,姚玉苏语气平常地道:“一出戏而已,老爷何必当真?我虽与白氏同为女子,但经历有别,恕我回答不了老爷的问题。”
蔺郇嘴角上扬,眸子却冷淡得紧,他微微低头思索了一番,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面色已如常:“仔细想来确实不同,那就不强求夫人了,夫人请自便吧。”
姚玉苏不明白他这“一留一送”行为后面的深意,但她今日早已疲乏,顾不得他嘲是讽亦或是真心,转身便登上了青篷马车。
淮王从未见过姚玉苏这般“回避式”作答,在他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一往无前的姿态,见谁“剁”谁,哪里会像这般仓促离开。
想来,还是跟眼前人有关了。
原先听了再多的流言蜚语,他也不曾真的听入耳去。观这二人相处对答,流言并非空穴来风啊。
“不是要喝两杯吗?前面带路。”蔺郇收回目光,瞥了一眼出神的淮王。
“是,老爷这边请,前面就有好酒坊。”淮王将脑海里的思绪甩了出去,笑着伸手引路。
……
回去当晚,姚玉苏做了噩梦,梦见她真与蔺郇纠缠在一起了。醒来的时候她满头大汗,心脏像是要跳出胸口一般。
可怕。这梦境唯有“可怕”二字才足以形容。
“主子?”在外面守夜的红杏听到动静,准备起身来看。
“无事,睡吧。”姚玉苏直挺挺地躺下,额前淌汗,亵衣全湿。
梦里嘈杂得很,各方的声音都有。谩骂指责,污蔑诋毁,似乎用尽了这世间最恶毒的诅咒来加诸在她身上。
她双眼瞪得大大的,盯着床顶,睡意全无。
……
因为睡得不好,一早上姚玉苏都是浑浑噩噩的,直到玄宝提醒了她。
“母亲,我什么时候去学堂上学?”
姚玉苏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单手靠在扶手上轻轻揉着太阳穴,道:“拜师求学可不是简单的事儿,要多方打听,寻求一位良师才行。”
“那……母亲可看好先生了?”玄宝期待的问道。
“暂时还无。”
玄宝难掩失望,但还是十分明理,道:“那母亲找好了再与我说,我先去习字了。”
“嗯。”
红枣端着茶点进来,见玄宝一脸黯然地离去,忍不住道:“主子,奴婢看小公爷是真的想去学堂。”
姚玉苏放下手,睁开眼道:“若不能拜个良师,不如不去。”
玄宝正值思维活跃、好学上进的时候,若不能有良师引导,恐怕他的聪明劲儿就要用错地方。姚玉苏宁愿找不到满意的先生自己教,也不愿意那些酸腐的做派荼毒了孩子。
红枣唯有点头称是,暗道:以主子的性情,小公爷能在明年开春寻到先生就不错了。
果然,深秋方至,玄宝的先生还是没有踪影。
玄宝日盼夜盼,连梦里都在盼。可兴许是他拜错了菩萨,先生没有盼来,倒是把从未谋面的外祖父母给盼了回来。
得了姚国公的信儿,姚玉苏还有片刻的晃神儿。直到红杏将玄宝打扮得当推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大约是有七八年未见父母了。
母子俩登上马车,一路朝着姚国公府驶去。
路上,姚玉苏向玄宝介绍起他从未见过的外祖父母。
“你外祖父极擅长作画,你可还记得你父亲以前寝殿里的那幅《戏鸟图》吗?那便是你外祖父的作品。”姚玉苏道。
玄宝对先帝的寝殿并不陌生,进进出出太多次,自然记得那幅《戏鸟图》,从前只觉得是某位已故大师所作,没成想竟然是自己的外祖父。
“看来外祖父是位很厉害的人。”玄宝做出中肯的评价。
姚玉苏又道:“你外祖母也是如此。不仅擅长作画,而且还弹得一手极好的琵琶,与你外祖父琴瑟和鸣,是这世间难得的神仙眷侣了。”说道此处,姚玉苏一声轻叹溢出喉咙。父母的生活尤为让她艳羡,他们纵情山水,从来不为这些俗事牵绊。
“比孟家女如何?我听说上次太后寿辰,孟家女的一手琵琶弹得艳惊四座呢。”玄宝语气老成的道。
姚玉苏笑着看他,毫不犹豫地道:“孟家女的琵琶不错,但与你外祖母一比还是有天壤之别。”
孟家二女的琵琶虽在京城无人能出其左右,但比起造诣高深的秦氏来说,就有些鲁班门前弄大斧了。
“那为何我都长到六岁了,这才是第一次与他们相见?”玄宝又问道。
姚玉苏答:“因为他们四处采风,住所不定,所以很久才回一次京城。”
“我出生的时候他们可回来了?”玄宝问道。
自然没有。姚玉苏的脸色浮现了一丝灰暗,她瞥了一眼玄宝,道:“你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成?”
玄宝自有自己的一番逻辑。外祖父母虽然厉害,说不定还有些名望,但经过他的小脑袋一转,便可知这里面有不通的地方。
他出生之时先帝曾大赦天下,周边小国派使者来贺,各地藩王封疆大吏也归朝道贺。天下皆知的事情,外祖父母怎会不知?纵然一时半会儿消息蔽塞,他们没来得及在他白日之期赶来,那也不至于他都长到六岁了还没有见过面吧。
故此,玄宝推测这二位并不得母亲欢心,或者换句话来说,母亲并不得这二位欢心。
玄宝虽想得很清楚,但碍于母亲的颜面不敢再追探下去,小脑袋一埋,一切装作不知。
待到了姚国公府,下了马车,姚玉苏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叫他。
“母亲。”他乖乖上前。
“方才在车上忘记交代你了,你还有一位小姨,虚岁十六,这次和你外祖父母一起回京了,等会儿见到后记得叫人。”姚玉苏嘱咐道。
玄宝点头,记在心里。
……
姚江夫妇已经七八年没有回家了,此次回来虽遭受了父亲的冷遇,但好歹姚涛夫妇十分热情,事无巨细,安排得十分妥当。
休整了一日,缓过精神头来,这才想起通知慎国公府的大女儿。
姚玉苏未来之前,姚江到书房见父亲,言谈之间表达了对大女儿的担忧。
“她自小好强,此番遭受厄运,不知还能否振作起来。”姚江穿着一袭青色的袍子坐在那里,袍子上绣着精致的竹叶,款式虽简单,但一针一线都是极有水准的,以至于这袍子都似乎带着些许仙气。
再者,姚江本就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虽留着一些胡须,但丝毫不损毁他的俊秀,反而让人觉得沉稳可靠。
只是在姚国公的心中,长子与妻子秦氏本就是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此番说这种话不过是长吁短叹白添忧愁而已,既无法给到长女关心,又不能给她提供实质性的帮助。因此,姚国公轻哼了一声,不愿搭理他。
“玉苏还这般年轻,却丧夫守寡,还带着六岁的稚子,以后的日子该如何过啊。”姚江一脸忧心忡忡,“这样看来,当初就不该让她嫁入皇家。”
“够了!”姚国公巴掌一拍,不愿再听他这些废话,指着他的鼻子一针见血的道,“你既这般担心她,那她最困难的时候怎么不回来助她一臂之力?她四面楚歌、寸步难行的时候,你和你夫人又是在哪里逍遥!”
姚江不说还好,一说起姚玉苏,国公爷便想将他夫妇二人踹出门外,来个眼不见为净。
姚江面色一红,勉强辩解道:“当时四处都有战乱,我们倒还罢了,可玉珺是个女孩子,万一在路上遭遇不测……”他说着,姚国公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你就惦记着玉珺,那你的玉苏呢?”姚国公心痛万分,“她也才二十三岁的年纪,可你看看,她都经历了什么?后宫倾轧、战争逼宫、丧夫夺位……哪一样不是动辄危及性命?”更不用说整整失声大半年这种外人不知的事情!
“你们担心玉珺的安危,可玉苏的死活你们何时在乎过?”姚国公越说越气,简直是无法再正眼看待这夫妇二人。
“这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姚江愧疚地低头,不敢与父亲争辩。
都这时候了还要护着妻子!姚国公一口气卡在喉咙,简直是憋死了他老头子算了。
“国公爷,大小姐带着小公爷回来了。”外面,有小厮敲了门通报道。
父子二人的对话就此打住,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去。
花厅里,女眷们已经相互见过了。
秦氏乃是一位相貌脱俗的女子,为何说她脱俗呢?其一,她无世人推崇的浓眉大眼,乃是一双柳叶眉单眼皮,永远带着冷淡的笑意;其二,世人爱圆脸俏鼻,可她颧骨微高,脸庞瘦削,鼻梁高挺。综上,她虽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人儿,但却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的那种。
再看她身旁的那位十六少女,除了脸庞比她稍圆润一些,眉眼简直是复刻了秦氏的,母女俩站在一处不肖多说,别人一看便知道她们的关系。
姚涛的夫人冷氏撇开不谈,她不是大房的人,长相不同也不是什么怪事。
倒是秦氏的长女,此时淡定从容地站在她们面前的姚玉苏。她与秦氏母女的长相截然相反,浓烈的眉眼,艳极的面容,一身雍容端庄的气质,堂堂正正的一朵“国色天香”。
“大姐。”率先出口的是姚玉珺,她听见下人的通报,眺望门口,看见姚玉苏走进来,脸色讶异,笑着走了前去,“大姐可还认得我。”
鲜少有人敢这般亲热随意地挽上姚玉苏的手,除却她曾经闺阁中的一二好友,便只有眼前这一脸纯真无畏的亲妹妹了。
“玉珺,好久不见。”姚玉苏嘴角稍上扬。
玉珺出生在京外,待到八岁了姐妹俩才见上第一面,可那时候姚玉苏已经嫁入宫中一年了,纵然姐妹相见,也是客气有余亲热不足。加之……姚玉苏眼皮轻颤,转眼看向面前的大夫人。
从前她可怜自己,待玉珺出生后她也曾可怜过她,可之后观父母待玉珺的态度,可怜的便只剩自己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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