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管说今天这事儿,若不是他伯插手,那就真是麻烦了。这话一点儿都不假:明摆着两个年轻人,都在气头上,如果没个会弄事儿的成年人从中调停,后果不堪设想,那是肯定的。他伯插手这事儿,让这事儿和平解决,是我们的福分。这话说到了我心里,我也承认。
他伯是个能人,处境可以说还不如我。老家伙是从甘肃外贸进出口公司打回来的。虽说不像我们知青要分一百二十斤麦子,至少也要顶上女劳力,也得分去百八十斤吧。那时候,打回老家的人很多,里沟也有一个。他们都来分队下的麦子,为啥单扣我们的?这明显也就不合理了。过后又想,人家老家就是这沟里的,单位把他们打下来,不把他们打回老家,又能把他们打到哪里去?既然能打回老家,那肯定就得因为点什么。如果没有错,怎么会让打回老家呢?他们都是为啥让打回老家的,他们没说过,我们也都没问过。其实从外边打回老家的,老家人不歧视,还都是相当高看的。因为啥?出去见过世面么。他伯当着我的脸,对保管说:“无论啥事儿,都别往死里拗。你们讨论过,商量着要撵他们走,他们走不了,这也不能一点粮食都不给。不给多,还能不给少?只要有啥吃,他们自然就不闹。你们是想让上边知道你们的意思,你们的目的达到了。能走的,早走了。再朝深处闹,那就不好,那就要出大麻烦了。”
保管说:“好吧,那就一天一给,少给点吧。”
我说:“好。”自此我有粮食吃了。
我到大坡工地,把我有粮食吃这事儿说了。哪知大坡上有人说:“不扣粮食的队,人家还不乐意待在那儿呢。扣粮食的队,人又走不了。这不是怪事儿么?”
这话说着轻松,听着奇怪。再问,才知代表我们发言那团员知青和他一组那女知青,一前一后,都转走了。我心说:“有办法的打一矛就走,没办法的只好待在沟里头。”
我们正说着,大船艄公来给明顺伯送什么东西。说是去明顺伯家了好几趟,家里大门都锁着,想必老太太去闺女家还没回来。听说山上石头窝子里的人都下来了,人家就把东西送到半坡来。顺明打趣说:“九老爷,你胆也太大了。船长去公社开安全会,这看船就是你的事儿。人家就离开这一会儿,你可耐不住寂寞,赶快来这人多的地方瞎逛逛,闲转转,开开心。若是来阵儿风,把船吹跑了,看你咋跟大队交代,看你咋跟人家船长交代吧。”
大船艄公辈分大,跟他一姓的,多数都得给他叫爷叫老爷。他虽辈分大,年龄却不大,也就四十来岁,身宽体胖,宽面大耳,咧嘴笑起来像尊佛,没有大架子,也好跟人说笑话。听得这么说,他没反驳,只是呵呵笑着说:“有这事儿,只怕天都塌下来了。你我也都站不到这里了。”说着回头朝山下河边看一眼,只见远远的寨子北边,大船桅杆露出户家房脊一截子,顶上小旗呼呼飘,桅杆丝毫没动弹。因为雨水少,河里也没多少水,站在半坡也就看见河中道道的水,道道的滩。
就这么站着还没说上几句话,我看得清楚,船动了。朝东滑。滑过不远又返回来了。我心里还说,这是风吹船动吧。再看,船真动了。我看着那船桅杆说:“老艄公,你别说,船还真动了。”
大船艄公笑着说:“你们知识青年,城里孩子,来到乡里,啥都不知道,还好发善心。孩子呀,那桅杆动一动,船跑不远,缆绳牵着船,风吹船动往下走,崩住劲儿还会弹回来。你这孩子还不赖。昨儿八队那几个孩子:知识青年,管闲事儿,可把队下人给气坏了。”
大家都问知青是管啥事儿。大船艄公说:“庆娃他妈,那不是母老虎嘛,她不是把村里人骂够几遍,骂翻天了嘛。队下没人搭理她。知识青年来,她可算是有人说话了。又是能着教知识青年烙馍,又是能着教知青擀面,队下人都知道她赖得很,知识青年可是觉得她老是好。前些日子,她不是把庆娃媳妇逼得要喝药,要上吊么。人家娘家姑嫂听说了,来咱村里打个招呼,想来收拾她。咱大小队干部也都同意了。哪知人家来那几个媳妇子还没撩摸她,她一咋呼,知识青年看见不愿意,上去挡人家,不让那些娘们撩摸她。咱大队老支书在旁边站着,给了好戴军帽那个知青,叫汪幸运的一巴掌,说:‘人家来,也都是跟村里说过的;没打招呼,人家敢来么?’知青们听得支书这么说,还没反驳,也都让人给拉走了。别看庆娃他妈那么母老虎,这回可是让人家娘家人给拾掇住,连连告饶,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刻薄媳妇,再也不敢乱骂四邻八家,再也不敢骂街坊邻居,再也不敢骂村里人了。其实她是狗改不了吃屎,过后还是那样子。人就是那么个人,只不过她儿媳妇娘家人,过来撩摸她几下,为她儿媳妇出口气罢了。”说着他还笑,那意思是,儿媳妇娘家人手把子也太轻了。
顺明家也是街里的,那老婆的所作所为,他早已领教过。说:“那老婆可不是光骂她队下人,街里头她谁没骂过?那老婆也就真该让人给拾掇拾掇。那嘴,那脾气,那脸,哎呀,也真是没法说。她也真该让人给拾掇拾掇了。”说这话时,他脸是对着山下的。话还没说完,他盯住寨子北边愣了好半天。又一会儿,他睁大眼,很吃惊,说:“九老爷,人家知青说的没错,船真动了。那缆绳哪有那么长,船到村边了。”
大船艄公一听,扭头看:“妈呀!”一声,二话没说,兔子见狼一般拔腿就往坡下窜。这群人有人猜着是出事儿了,也有不知道是咋回事儿,懵里懵懂跟着大船艄公往坡下寨子里边跑。年轻人跑的快,体力好,一路没停都穿过寨子,直奔河边船那儿去了。大船艄公毕竟上些岁数,比不过年轻人。跑进寨子,累得呼吸大喘也没敢停下歇一歇,仍是一路大步走,嘴里叨叨着:“这是咋回事儿?这是咋回事儿?这船怎能脱缆绳?这船怎么能动呢?可不敢刮风。可不敢来风,来风真就要了我的命!”
待到大船艄公跑到船边,事情早已清楚了。不是大船脱缆绳。是十五队的知青张永东,李大明,闲着没事儿去河边玩,看到木船新鲜,先是上到船上拿起长槁撑着玩,见到往东撑了几个来回,缆绳登紧就会返回来,一时兴起,居然提锚,收揽绳,玩起了撑大船。这是知识青年在恶作剧。大船艄公是骂也骂不得,说也说不得,只是对着他俩恨恨说:“我在村里辈分大,他们都称我为爷。我哪知道我的爷是十五队的知青呢。你俩是我爷。爷!你们下来吧!”
张永东,李大明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听得大船艄公自己骂自己,由不得笑着说:“这又没弄翻,你着急什么呢?”
别人一听连忙说:“九爷是艄公,他最忌讳说‘翻’。不敢这么说。你们别说了。”
张永东,李大明不明白为啥不能这么说,刚刚开口问,有人已跟他俩说:“车船不是最忌讳翻么。”
张永东,李大明还没明白事情有多严重,拗着犟脸笑着说:“事情哪有那么严重,哪能说翻就翻了?”
这样一说,大船艄公九爷火气更大了,一时也忘了忌讳,恶狠狠说:“翻、翻、翻,还翻呢。你们不是在分麦的时候多了句嘴,你们也不会在队下翻车了。你们不翻车,队下也不会扣你们粮食,也该给你们发粮食了。这不是说翻就翻了,还能说你们不多嘴,人家就扣你们粮食了?”
张永东一听,糊涂了。一头雾水,说:“我们撑船,咋又会跟不发粮食连在一块儿呢?这船在河里,闲着也是闲着,我们上来撑着玩,又没撑翻,你说话咋能这么难听呢?真要撑翻,大队整我们,与你何干?你也太过逞能了,闲事也揽得太宽了。我们就是撑船了,我们没把船撑翻,你说怎么着吧。就是把船撑翻了,也跟队下扣我们粮食沾不上边。队下扣粮食,那是队下那几个人混蛋。”
大船艄公一听,也冲着张永东吼吼:“就这还知识青年呢,知识个屁。你可知道这船到河里放横,那可是有多危险?真要有那一手,不光是你,我也脱不了干系。咱俩也别多说,我承认你是我爷。你是我爷还不行么?你走吧。你走吧。咱俩没啥说,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们了。”
张永东气得也是红脸脖子粗,冲着大船艄公吼吼:“你不想看见我,我还不想看见你呢。我要是天天让你看见我,你还能把我给吃了是咋着?”
大船艄公说:“我还能吃了你?你是我爷,我不孝敬你就是我的错。你走吧,咱俩只当不认识。你是我爷,我是你孙子。爷。你走吧。让你走,可是我求你呢。”
这样的争吵是没完没了,没有底的。年轻人也都知道这样争吵下去不好,尽管知青还没啥威信,也没得罪过人,毕竟也算是村里的人,跟这么一大群村里的年轻人也都是好朋友,因而也就有人把他俩拉下船,推起他俩朝寨子里面走。
张永东被人推着走,心里还不服气,嘴里嚷嚷着:“我们错在哪里?我们不就是没事儿撑了几下船,又没把船撑翻,我们又能错在哪里了?”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