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26年秋末,全北平的老百姓刚刚从日本人占领的慌乱中稳下心神,街道上已经慢慢恢复了些许人气。
城郊六区五道口偏北的地方有一条丘八胡同。
相传康熙爷灭三番战沙俄,给大清打下了大大的盛世基业,但那些从战场上活下来的老弱残兵却被他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久而久之四九城里就多了这么一条腌臜聚集的邋遢巷子。
正午时分,一个剑眉星目,皮肤古铜,身穿黑底白边警服的年轻男人已经在胡同里走了一个来回。
摘下那顶少了青天白日徽章的大檐帽在手中拍了拍转身,台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二层木制板楼,叹了口气挪步走了进去。
板楼虽然破旧,但是门楣上写着泉香班三个烫金字的牌匾确是闪亮。
世间窑子青楼,一等的多名“院”称“阁”,二等的叫“馆”呼“楼”只有不入流的小场子才会起个“班”啊“店”啊的土气名字。
年轻警察虽然心里怀揣对这儿的鄙夷,却是改变不了这座破窑子养育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事实。
他叫陆小,大小的小。
袁大总统当选那年出生后就被父亲扔在这里一走了之。
他能活着长这么大,说是老天开眼都不为过。
穿过木楼中庭,也不跟一边伸着懒腰正往外走的各色男人打招呼,径直进了后院一间土坯房。
推开木门看到一个高大威猛,额头油光铮亮,后面却留着清朝遗老那种门帘头的魁梧中年男人,正在灶台前虎虎生风的挥舞着手里的马勺。
被开门声打扰,已经被油腻和污渍浸染的看不出颜色的马褂又沾染了一层菜汤。
“你小子进来就不能敲门。”
中年人不满的嚷嚷,带着浓重的东四省口音。
“你又没跟院子里的那位姐姐暗通款曲,有什么怕我看的。”
陆小也没客气的回答。
眼前这位就是他那个让人糟心的老爹陆大山。
当年不负责任扔下陆小母子俩扬长而去,五年前竟然还有脸回来。可惜并不是戏文里那种衣锦还乡,而是一文不名的落魄德行。更是对自己这些年的行踪也没个解释。
好在不知道陆大山哪根香烧对了,泉相班的东家竟然也忍了他留在这里当厨子的想法。
“妈了个巴子的,让你懂礼是为你好。老子大把的花钱,给你找了那么多师父让你学习就是想你小子能有出息,做个文化人。
你小子倒好,穿上一身狗皮去做个臭巡脚。”
陆大山越说越气,手里的大勺敲打炒锅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能够通过击打这些铁器让自己儿子更有长进。
陆小听完确是不气不脑,一猫腰掀开灶台边上一个竹篮的苫布探手取出一个鸡蛋,敲开了一边扒皮一边回答。
“你也好意思说,一个和尚一个戏子一个贼,这些货色能把我培养成文化人,你当我是文曲星下凡。还是你觉得教我识字的小樱桃是哪家的闺阁才女不是咱们泉相班的过气花魁?”
“你小子!妈个巴子的!”
陆大山被顶的一句话说不出来,作势要打,却放不下锅里正在饱受煎熬的菜肴。只能愤恨的转移话题。
“总之这个警察你不能干!
现在北平城让日本人占了,做警察就是给他们当走狗。
这天下早晚还是咱们汉家天下,等着咱们的部队打回来了,你小子这样的就是汉奸,是卖国贼,是要被枪毙的。”
陆小咬了口鸡蛋,并没有因为老爹的恶劣指责而气愤,反而觉得陆大山嘴里能说出汉奸卖国贼几个字有些诧异。
“这些话是我二师父跟你说的吧,一天天就他大道理多。也不看看自己在戏院里都混成什么样了。新出道的小字辈都不把他当盘菜,还有心管别人。
你知道爱国年初29军招学生兵怎么不让我报名。还让三师父把我困在他家三天。”
陆小知道陆大山绝不是表面上一个厨子那么简单,从他给自己找的三个师傅就看得出来这伙人的厉害。
大师傅严经赋是正福寺的知客僧,一个絮絮叨叨混的不如意的和尚。每天看着方丈主持大把大把的收钱快得红眼病了,还总是告诫他莫急莫急。
二师父赵成济是广德楼以前的台柱子,年纪大了加上生病嗓子没保住,现在凭着一张老脸混饭吃。为人倒是方正,大道理没少说。有一手换妆易容的绝活,加上能带着陆小免费听戏,所以跟陆小最是亲厚。
三师傅是个贼,平时少言寡语,对他也最是严厉,所以陆小最怕他。
这几位加上没事就把陆小拉去昆明湖耍小刀的陆大山,怎么看都不是一伙正经人。
至于那个教给陆小识文断字的小樱桃。根本就是陆大山想要勾搭人家使出的杀手锏。
总之所谓培养自己就他妈是个借口。陆大山不是为了给自己的黑暗行径培养**人就是要通过自己给他续弦。陆小一直是这么认为。
“哎,29军那些娃娃都是好样的,可惜啊,一个照面就全让鬼子炸死在南苑了。你小子急着投胎我这个做老子的能不拦着。”
陆大山把炒好的一盘菜倒在一边的木盘子里,一双大手在马褂上擦了擦心情有些沉重。
流年不利的北平城从来不缺少英雄。但是这些心向国家却不敢坦然赴死的老百姓才是主流。
“不管是日本人还是国民政府,谁来了!四九城都得有人帮他巡街查案。不然这个国家才是真的彻底乱了。
要不是29军最后把城里的警察都抽出去打日本人我也没机会捞到这个有油水的活计。”
陆小嘀嘀咕咕的说着,眼睛却是看着门外。已经到了给楼上姑娘们送饭的时间,他不想泉相班里的伙计听到他们父子间这些不合时宜的对话。
“总之你小子在警队里多个心眼。现在这世道,上有官官相护,下有豪强称雄,别一不小心把自己命干没了。巡街就算了,案子的事儿别碰,都是坑。
你娘死得早,再没了你小子,老子我也没啥活头了。”
陆大山再怎么说也是当爹的,对儿子安危看得最重,不然也不能给他找那么多教他保命生存本事的师父。
看到陆小吃没了手里的鸡蛋转身从身后的架子上拿出自己做饭时候偷藏的饭食让儿子开餐。
陆小的娘在他八岁的时候就病逝了,好在那时候他已经有了点力气不是彻底无用的累赘。
泉相班的掌柜的便让他在院子里打杂,直到陆大山回来,他才算是脱离了半奴隶的生活。
只不过二十多年的日夜已经在潜移默化间让陆小不自知的把这里当了家。中午晚上还是回来吃饭睡觉,并不去警队宿舍混日子。
“死人了,快来人啊!死人了!”
前院二楼的房间里,一声凄厉的叫喊带着恐慌和惊诧传了出来。
陆小听到死人了腾地一下从做菜的案板上站到地上,放下碗筷就要往外跑。
没想到衣袖一下子被刚干完活正要抽烟放松的陆大山抓住。
“你干嘛去?”
“死人了你没听见吗?”
陆小急着反问。
“废话,我又不聋当然听见了。
可是你也不想想,这是泉香班!是窑子!见天的观音坐莲,老汉推车,累死累活。死个把人有什么奇怪的。”
陆大山的解释让陆小差点吐血。不过他知道老爹是不想让他沾染人命案子。衙门里对这种事的说道最多了,弄不好就挡了别人财路。
自己在泉香班长大,搅扰进去身份十分尴尬。
正说着话,院子里护院兼跑腿的大喇叭匆匆跑了过来。
“陆警官,快点过去看看吧,樱桃姐死在房里了。”
陆小和陆大山听说死的人是小樱桃,一起“啊”了一声。
陆小听完二话不说就往前院的木楼上跑,陆大山也茫茫然的松开了抓着儿子胳膊的手。眼里满是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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