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浑浑噩噩地从韩府辞出,独自在城外的土坡上坐了整整一夜,从满天星斗到晨光初曦。待到天光大亮时,她径直跪到了先帝跟前,指天立誓,愿一生为主尽忠。
她的陡然归来着实吓了众人一跳,而她誓言的内容也太过令人难以置信。
随后的几天,与她相熟的将军、夫人们以探望为名轮番前来说和。
来来回回,她的理由只有一个:三拜尚缺一拜,仪礼未成,她与韩青城尚且算不得夫妻。既然算不得夫妻,便也没有她要与韩青城和离这一说,至多是她无意再嫁,婚约作废而已。
她的说法坦率直白,他们固然驳不了她的去,却仍要想方设法摆出许多道理来劝服她莫要坐失良缘。
如是这般次数多了,她便索性耳在心不在地任由他们深明大义地“开导”自己。待他们走后,她常常自嘲地苦笑。她知道,在那些人眼里,自己恐怕就是个妒妇,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仅仅是打翻了醋坛子需要人哄罢了。但她知道自己不是,她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而要让那些人明白她、理解她,可谓难比登天。
期间小霜也曾找上门来,跪在她的脚下。她淡淡侧身避开,命侍女将人扶起来。小霜却是执意不肯,声泪俱下地说了许多。大体是愿意付出一切,接受任何条件,只求她能回心转意。
她不知该怎么答她。
遭逢乱局,身世浮沉。她身负家仇未雪,心怀执念未了,她还有太多事要做。也许这就是天意,也许在命盘里,相夫教子的生活从来就不属于她。这一趟劫难,只是促使她审视自己的初心,令她看得更清、想得更明罢了。
不管小霜能不能懂,她得让小霜知道,她并非在赌气。思前想后,她颇费一番苦心地与她道:“我认你做小妹罢。”小霜懵懂地点点头,却没有真正理解她的用意。
事情闹到最后,终于,韩青城姗姗来迟。
风清月朗,云淡星稀。二人相对而坐,彼此的目光却没有丝毫交集。
“你不必与我道歉,你不欠我什么。”她开门见山,只一句便将他的后话全部封死。
韩青城缄默半晌,方涩然道:“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是你最终的决定?”
“是。”
“不会后悔吗?”
“不会。”
“好!”韩青城猛灌一口酒,“我成全你。”
第二日清早,韩青城亲去先帝面前跪请取消婚约。
既然当事双方都同意,先帝爷认为也没有勉强的必要。当初牵线这桩婚事,先帝的初衷便是希望她能长留于此而不外嫁。如今的结果虽出乎意料,但也算殊途同归。于先帝而言,霸业待成,正是用人之际,能多出一份力,他自然不会拒绝。他既怀有雄心,图谋着逐鹿中原、问鼎天下,又如何不能包容一介女子?更何况他尤为器重赏识她的才略。于是,作为对她的补偿和笼络,先帝一诺千钧,史无前例地给了一个女子副尉的职衔。
至此,这一桩婚事千回百折方才尘埃落定。数周后,黄道吉日,城中举办了一场简朴而隆重的婚礼。那个叫做小霜的歌女顶着慕容的姓氏,八抬大轿进了韩氏的门。立于韩青城身边的仍旧是慕容氏夫人,只是时移世易,伊人不再,大红盖头遮住的已是另一张娇怯的面容。
她以新妇长姊的身份坐于主位上,含笑接过慕容霜敬上的一盏新茶。
再后来,便是慕容霜足月临产,生下了怀胎十月的孩子。那是一个女孩儿,粉雕玉琢的煞是可爱。韩青城夫妇请她作为姨母给孩子定个名字。彼时她正立于高台之上,极目远望,恰是满城风絮。不知缘何,她的脑中竟浮出一句咏雪的旧诗:“未若柳絮因风起。”是了,她莞尔一笑。她冀望这个女孩儿将来也能长成那般身具林下之风的大家闺秀。那……便取名“絮因”罢。
十五载春秋倏忽划过,当年襁褓中的初生婴孩,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窈窕少女。慕容雪坐于韩絮因房中的茶几旁,看着慕容霜于床榻之侧执着女儿的手嘘寒问暖,忽然好奇地设想如果当年自己没有悔婚,现下会是怎样的另一番光景。
那一场战事,如今算来,恐怕是先帝平生遭遇的最大的一次溃败。正是这场溃败,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使她们各自滑向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慕容霜明媒正娶嫁入韩府,儿女双全;夏含秋自小产后再无所出,膝下荒芜;而她慕容雪,更是一言难尽……
如果当年……她及时遏制住了此等荒谬的念头。她不该放任自己去做那样的幻想。这个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浮生多态,往事如烟,涓涓漫过心底。十余年的烈烈风云,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此刻回首,谈不上喜也谈不上悲。仿佛那是旁人的故事,与自己都没有什么干系。
韩絮因由于晨起突然烧得厉害,所以就没能起得来。她昏睡了大半天,此时才略微清醒些,因客至又下不了地,便半靠在床头用软枕在背后戗着。乍看上去,她的神情显得不大安稳,整个人也是恹恹地没什么生气。
思及韩絮因托付的事情,慕容雪暗自唏嘘。今日宫中的这场宴饮,错过了也有错过的好处。既然她无意于后位,何苦平白去受那些委屈。从这个意义上讲,这场病,来得倒也颇是时候。
近日围绕着她们母女的这一场风波其实非常刁钻。平心而论,放眼朝堂,声威赫赫者并非全都出身显贵。尤其是武将们,即使身居高位,也都是跟随先帝南征北战、东挡西杀,战场上实打实一笔笔攒下的功勋。他们的糟糠之妻,出身低微者不乏其人。譬如辅国公府的柳氏,生父只是个金银匠。她自个儿也没读过什么书,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与灵秀慧敏半点沾不上边。
然则大约正是这种物以稀为贵的情况,使得世家高门愈加自恃身份,而门第略次一等的人家也多以能与名门望族攀上亲事为荣。是以大齐立国不过十数年间,时风嬗变,血统问题竟显见地日趋紧要起来。柳氏约莫也是自卑与自矜的双重心态作祟,更兼此等情|事对方如若强辩甚或寻她晦气反而落了下乘,她才胆敢意图昭彰地大庭广众之下给慕容霜难堪。
柳氏的逻辑其实非常容易理解,毕竟出身低微是一回事,可是出身卑贱却是另一回事。那些有幸时来运转的姑娘们当年纵使贫苦,也是正经的良家女子。然而小霜与她们不一样,她原是个歌伎。一府的正房夫人出身妓籍,那可是天大的笑话,只怕金陵城中最巧舌如簧的说书匠也编不出这样离谱的段子。
只是……流言纷纷,虽好似纯属无稽之谈,不过慕容雪心里却清楚地知道坊间所传大抵都是实情。当年的事情虽未刻意隐瞒,但知道的人本就不算太多,更兼韩青城此后一直平步青云,自然没有人敢拿他的风流秘辛随便嚼舌头。
慕容雪在心中盘桓了一过。知晓当年旧事且如今还活着的人基本都可堪信任,她一时想不出幕后黑手是如何探查出事情的原委的。就连她的心腹写月都只是朦胧晓得个大概,知道她们并非嫡亲姊妹,但也没有清楚到知道小霜原本歌女的身份。幕后之人虽未将当年错综曲折的过程刺探地一清二楚,但单凭他能挖出这个秘密已是十分地不容小觑。
时隔多年,旧事早已全无对证。也正因如此,她才敢在宫中当着众人的面胡扯什么自幼同在宗学的鬼话。纵使她们两姐妹性情殊异,仪态迥然,但所谓“一树之果有酸甜,一母所生有愚贤”,这也当不得证据。况且放眼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女子能与她延陵郡主比肩的。慕容霜与她不甚肖似,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就在慕容雪出神的这会儿,太医已匆匆赶来。因是太后娘娘凤谕,太医丝毫不敢怠慢,给韩絮因切完脉又细细询问起症状和日常的饮食起居。
诊了半日,太医方道大小姐是不慎受了寒,不是什么大病症,静心赡养即可,又提了几条注意事项,便退下开方子去了。慕容雪探过了病,略关怀数语,也道让好好歇着,便与慕容霜一道准备离开。
就在她们前脚刚跨出房门的一剎那,半靠在床头的韩絮因长舒了一口气。这口气松地毫无声响,可毕竟慕容雪武艺卓然,小小一个寝间之中气息的流转起伏又如何能逃过她敏锐的感知。她顿时疑云大起,当即拂开慕容霜扶着她臂弯的手对她道:“你先去吧,本宫还有话要与絮因单独谈谈。”
慕容雪转身背手重新立回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韩絮因。漫长的沉寂中,空气越来越凝滞。期间韩絮因偷眼瞧了她一瞬,悄然吞下一口唾沫,那强装的镇定益发证实了她的猜测——她有事瞒着她。慕容雪直等到紧绷的气氛积攒得足够多了,才严厉诘问:“你可有什么要向本宫坦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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