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展目四顾，兀自思虑良久，却并没有太多的收获。因坐得久了，便借故更衣起身略走动一下。

行到僻静处，随侍进宫的写月正找了来。她贴近慕容雪的身侧，附耳低语：“启禀主子，奴婢探问过了。宫中前几日确实也出现过类似的谣言，只不过很快就被压下去了。奴婢也是费了许多功夫才打听到的。”

慕容雪微微点头。宫中不比市井，要压制闲言碎语，说容易容易，说难也难。能做到这个份儿上的，恐怕就只有吴太后了。她正位中宫这些年，自然知道如何整肃这座宫城，如何管住那些舌头。

“如此看来连太后娘娘都听闻了……”慕容雪皱皱眉头，感觉到了些许无力。可她接下来却突然调转了方向，问出的话与此事没沾半点干系，“前次钟合宫那回事查得怎样了？”

大约话头确实是转地急了，写月顿了一会儿才道：“之前回禀过主子一回的。那两个巫医确然只是巫医。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是行走村镇，四处问诊。遇到药石罔及的病症也偶尔会行些巫术，效用么……大体也有那么些吧。”

“就是这样再没别的了？”

“据暗堂的回报，确实没别的了。他们秘密跟踪了快有两个月，一直很平顺。主子有什么打算？可要……”

“不用。”慕容雪答得相当干脆，“砍脑袋又不是割韭菜。虽然律典明文，涉巫者一律格杀，不过既然他们也算得上救死扶伤，倒也不必太苛责。前朝轰轰烈烈的灭巫行动也持续了有近百年，灭了一批又一批，可哪里杀得完呢！”慕容雪叹了口气，“让他们把人都撤回来吧，郑太妃的兄长那边也不必再盯梢了，眼下这头的事情要紧。传令下去，加派人手，尽快查实，务必给本宫把幕后黑手揪出来！”

待慕容雪一圈转回来，这边也终于要散了。

慕容雪道是要去瞧瞧卧病的外甥女韩絮因，便与慕容霜一起上了大将军府的轿子，也正好顺道让那些诰命夫人们亲眼看一看她们两个如何姐妹情深。

轿帘徐徐落下。轿夫唱一声“起轿”，便稳稳当当地向大将军府行去。

宽阔的轿厢内，慕容雪与慕容霜并肩而坐。

见慕容霜的目光只是盯着自己的鞋面，低头不语，慕容雪不禁泛起深深的怜悯之情。她握住慕容霜冰冷的手宽慰道：“你受委屈了。”

慕容霜抬起眼帘，双瞳涔泪，正对上慕容雪和善的眸子。

“长姊……”她只唤了一声，便暗哑了嗓子。

“好了……”慕容雪抖开一方绢帕递予她，“莫哭了。无论如何，长姊会护着你的。”

慕容霜接过帕子却益发哽咽：“小霜对不起长姊，毕竟……是我占了你的。小霜配不上……”

“世间的事，刹那生住，因果相续。你又何尝占得了我的。”她将慕容霜拽侧过身子面对着自己，“小霜你记住，你是本宫的妹子，当年明媒正娶过的门。如今你是大将军府正经的女主人，受过朝廷诰命的正房妻室，切不可妄自菲薄。”

慕容霜顺从地点头，微不可闻地应道：“是。”

慕容雪把该说的说完，觉得此时让她自己缓一缓会比较好，便不再多语。轿厢中只余慕容霜的饮泣之声偶尔在空中打转儿。

慕容雪看着她，这么多年，她谨小慎微、懦弱无争的样子几乎都没怎么变过。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不叫慕容霜，她连姓都没有。那个时候，她叫做小霜。

事情还要从当年她与韩青城订婚说起。

那一年的她，年方二八，正是青春芳华，却已很不成闺阁女儿的样子。与一般云英待嫁、多愁善感的少女不同，她生来性情爽朗疏阔，霁月光风。她嫌弃曳地的凤尾裙累赘，偏爱着男装，玉冠皂靴、腰佩吴钩，扮成少年儿郎的模样，没事儿还总是往演武场跑。有时中军帐议事，她也要去偷听，事后偶尔小语几句，也颇能切中要害。彼时的她已显露出非凡的军政天赋，虽则在女子中，她实在是个异数。

然而她毕竟一天天长大，终是不可能永远这样留着由云家代为抚养。夏含秋以长嫂的身份为她行过了及笄礼，便寻思着为她的将来打算，替她好生寻个婆家。其实当年大抵也没怎么挑拣，便由云熙敬为媒，先帝主婚，给她定了与韩青城的亲事。

于她而言，虽然对韩青城谈不上什么恋慕之情，可是演武场中数次交手，她也知道他身手不凡，可谓英雄。既然他将来必非池中之物，又愿意包容她，也算是极为难得了。更兼这婚事是她敬爱的二哥哥的意思，她也就应了下来。

成婚的当日，她头顶华盖，足踏绣履，髪簪金凤，腰佩玉瞿，当真是绮丽无匹，瑰艳无双。那一身嫁衣，火红犹如漫天的烟霞。

伴着钟鼓礼乐之声，他们手执红绸拜过天地，再拜祖宗。即将行礼对拜之际，却有探马急报：敌军来犯。

听得此信，她一把揭开自己的大红盖头。

喜气霎时荡然无存，紧张的氛围弥散开来，婚礼无可避免地当即中断。幸得将军们前来观礼都到得齐楚，喜堂因势直接变成了议事厅。众人聚在拜毡前分析战局出谋划策，一边速速调兵遣将准备御敌。

交兵三日。此战惨败。由于形势危殆，全军不得已弃城而走。敌方趁胜追赶。乱军之中，不辨东西，所能做的唯有砥砺拼杀而已。

彼时韩青城奉令负责转移保卫随军家眷。便是那一次，他浑身浴血、多处负伤，才舍命救了尚在蹒跚学步的少主、如今的当朝天子萧绍崇。

匹马孤身，力竭晕倒，慕容雪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一个猎夫所救。当时她一身血污，内着软铠，大约也不太看得出是个女子。那猎夫见她醒了，称她一声“将军”，她微微一愣，便也含含糊糊地应着。

因为缺医少药，伤口感染，她足足养了三个月才恢复完全，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期间那猎夫诚然也知道了她是女儿身，却懒得改口，依旧顺溜地“将军、将军”地唤她。她新奇过后觉得这个称呼很顺心合宜，每每细想起来都要私下得意一回。

三月之后，她伤势大好，辞别离去。山野猎夫自然不晓得军马移驻去了何方。她只得一路行一路打听，辗转寻找，历尽艰险，才终于在江夏追上了休整了大半年的余部。

也许是习惯使然，已经几乎变作本能，她第一时刻找去了云熙敬的住处。云熙敬可巧不在，她被领入后堂，见到了夏含秋。

她的样貌可能变了许多。夏含秋定定瞧了她半晌，久到连贴身侍婢都觉得不大对劲，才泪眼婆娑地颤颤唤出一声“雪儿”。随后夏含秋居然失态到不等趿鞋，直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两人相扶落座，各诉离情。慕容雪才知道，那时初初怀孕的夏含秋在随军撤离的途中因车马颠簸而小产，没了腹中的孩子。而等收拾了残部稳住兵马，进行清点的时候，她慕容雪才被发现已然失散。后来云熙敬也曾数度派密探潜回去寻她，奈何狼烟燎原、尸横遍野，又如何能找得到。

自古兵败如山倒。臣属多有死难，就连上将都有折损，她一个姑娘家杳无所踪也是意料之中。虽则大家绝口不提，可是谁心里都清楚，她凶多吉少，泰半已命归黄泉。又怎承想，她还能遇难成祥，死里逃生。飘零日久，再见故人，姑嫂两个抑制不住，抱头痛哭。

哭了一阵，好不容易收住泪水，两人聊起了现状。待到提及韩青城，夏含秋却是欲言又止。

她心中一凛，当即换了衣裳赶去韩青城处。大约因着正是议事的时辰，韩青城亦不在府内。她被仆从引了进去，在后院见到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女子。

她如坠寒冰，对那人谎称自己是云熙敬的堂妹，刚刚从家乡投奔而来。

见是“云小姐”到访，女子殷勤相待，像极了韩家的主妇。

闲谈中她渐渐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眼前这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叫做小霜，原是城中郡守家豢养的歌姬。江夏破城后，是韩青城无意中救了她。她无处可去，又感念韩将军恩德，便留在他身旁服侍。虽则无名无分，但韩青城待她很好。

他们应该也算得上两情相悦吧，从小霜那羞怯而甜蜜的眼神中，她都能看得出来。

她告诉自己这并没有妨碍。在这桩事里，她不曾做错什么，小霜不曾做错什么，便是韩青城，也不曾做错什么。本来纳房妾侍就属正常，且所有人都以为她已死了。总不能为着她的缘故，强求他丧偶之后终身不再另娶。细论起来，韩青城实在说不上有哪里对不住她。

尽管倍感凄凉，她却知道自己无可抱怨，怨也无用。即使怨天怨地，她也改变不了如今的境况。

原来到最后，她自己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命运翻覆，造化游戏，大抵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