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迹感觉自己死了,好像又没死。
腥风血雨的一生走马观花一般在眼前闪过,大仇得报,他没感觉到意料中的快感和轻松,却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早从他生命中消失的姑娘。
他想,如果时光倒流,他一定好好对她。
魂魄不知在那片暗无天日的虚空里待了多久,静谧的周遭忽然传来一点响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抬眼,被无尽黑暗包裹的空间,闪现出一点星光。
心头猛然一跳,一种异样的预感浮上心头。
来不及多想,宋迹已经追着那点星光而去。他跑了很久很久,眼见着就要追到尽头的时候,耳边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里正,趁你在这儿,我秦希就直说了,如果迹哥儿醒不过来,我拼了命也跟他刘兆杠到底!”
那声音清而脆,一字一音都透着说话人内心的坚定。
像极了希儿的声音。
这熟悉的声音让他留恋,一个心急,他就栽进了那道白光。
家徒四壁的厢房,只容得下一张炕、一张桌子和一个书架。
炎炎夏日的燥热搭着余晖从纸糊的窗投进来,搅动着屋里日积月累的药味儿,那么遥远却又那么熟悉。
十六岁的秦希冷着脸站在炕边,三十出头的刘氏挨着炕坐,一脸戚戚。对面,坐着的是年过六旬的里正,他脸色阴沉,频繁地捋着山羊胡,似在思考秦希说的话。
谁也没注意宋迹此时此刻睁着眼。
“希姐儿,这事儿是刘兆做的不地道,但你也知道他家的情况,你要真跟他斗,到时候牵连的,不止是你一个人。”
秦希闻言沉默,没反驳里正的话,也没听话的意思。晓得这丫头性子硬,刘里正也没再劝她,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刘氏连忙起身相送。
宋迹将记忆一点点捡起来,恍然想起,这应该是十六岁时的事情了。
那天秦家无人,素无来往的刘兆突然跑来,二话不说便翻箱倒柜,硬要抢走父亲留下的书。他拼死护着,结果被刘兆痛打了一顿。奄奄一息的时候,秦希回来了。
那一次,他离死只差一步。
心中一恸,宋迹又朝秦希看了过去。目光停留在她挺得笔直的背上,喉头一哽,虚弱地唤了一声:“希儿……”
闻声,秦希微愣,下意识看过去,见宋迹真睁开了眼,吃惊地问道:“你醒了?”
再一次清楚地看见宋迹点头,秦希松了一口气。
天晓得大夫说他生死有命的时候,娘仨吓成什么样儿了!
秦希暗衬,得空得找那大夫好好聊聊!
注意到宋迹一直看着自己,虽然那目光炙热得有点儿过头,但秦希也没太放在心上,往床边坐了坐,郑重地说道:“迹哥儿,今天是我疏忽了。你放心,往后我绝不会让刘兆再接近你。”
好不容易让秦家在刘家村站稳了脚跟,秦希不希望因为什么意外,再次打破一家人安宁的生活。如今迹哥儿醒了,她也不是非要跟刘兆对着干才行。
但防人之心总要有,如果这小子还敢上门,绝对打残他!
宋迹专注地看着秦希,遥远的记忆在脑海中渐渐回暖,不敢信,却又隐隐几分窃喜涌上心头。
现在的她,才十六岁,皮肤依旧是少有的小麦色,五官依旧坚毅地像个男孩子。
“希儿,你黑得真好看。”
宋迹冷不丁冒出来这话,冻得秦希一身鸡皮疙瘩。
秦希自认,好看这个词,打小就跟她沾不上边。
“你……脑子烧坏了?”
“不是烧坏,是清醒了。”
秦希狐疑地睨一眼面容削瘦的少年,这个从不爱笑的人,这会儿竟然唇角带笑?
总觉得后背冷飕飕的。
秦希不自然地活动了一下脖子,道:“大夫说你旧疾未愈又添新伤,得养好一阵子。少说话,多喝药。”
宋迹看着她,怎么也不愿意挪开眼睛。他怎么能想到,有朝一日,竟然真的能够时光倒流。
这时候,希儿还不恨他,刘氏还好好的,一切,都还没发生。
他清楚地记得,眼前的姑娘,在十年后,满身是血地躺在他怀里,咬着最后一口气,恨着他说,下辈子,再也不要和他相遇。
是啊,那是下辈子的事儿,宋迹不操心。
这辈子已经从头来过,人还在身边,他就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第二回。
想象着未来的美好生活,宋迹的嘴角不自觉又往上勾了一个弧度:“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好起来。”
宋迹自小父母双亡,秦家受托抚养着他。
谁料想,刚到秦家一年,宋迹就生了场大病,自此,便离不开药,可愁死秦家人了。
秦父留下的银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为了支撑这笔昂贵且持久的药费,刘氏只能忍痛变卖家产,带着仨娃回了宗族老家,挤在一处面积不过五十平的土房子里。
每每看着宋迹喝药,秦希就心疼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巴不得宋迹一个鲤鱼打挺就跳起来,告诉她们,病好了,再也不用当药罐儿了。
可惜,这一天,秦希等了六年也没等来,渐渐地,也就不报希望了。
只盼着他,别年纪轻轻嗝屁就行。
秦希尬笑两声,没把宋迹的话放在心上。这时候,秦宝儿刚好送走大夫回来。
秦宝儿进屋见宋迹睁着眼,惊喜万分,立马跑到床边,拉着宋迹的胳膊激动道:“迹哥哥,你醒了!刚才大夫还说,你不一定能醒过来呢,可担心死我了……”
秦宝儿比秦希小两岁,生的高挑秀气,皮肤白皙,与自小习武的秦希截然不同。
对这个秦家小妹,宋迹没那么热情,反倒有些冷淡。
他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胳膊,转头对向了墙,完全不留情面。
秦宝儿的心情顿时卡在喉咙,顿时一股委屈涌上心头,憋屈道:“迹哥哥,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但你不能怪我,我又不是姐姐,怎么打得过刘兆?我看见他来立马就去找姐姐了,哪里知道他会打你,还打得那么狠……”
宋迹闭着眼,充耳不闻。
看到宋迹对秦宝儿的态度,秦希一下子打消了心里的怪异感。
孤高自傲,一点儿没变!
看着秦宝儿委屈的模样,秦希心疼极了,自个儿捧在手心里的妹妹,怎么地就要被他宋迹给冷落了?
再说了,她说的也没错。刘兆下手那么狠,万一秦宝儿没理智地冲上去,不是千里送人头吗?
“行了宝儿,他就这破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出去看看娘。”
说话间,秦希就拉走了依依不舍的秦宝儿。
殊不知,面墙而卧的宋迹,听到她的声音有多窃喜,他就算脾气破,也不会再对她发作。这一切若是真的,那他必然,不会再让那一世的事情发生……
出了堂屋,秦宝儿低着头将院子里被遗忘的衣裳晾起来。秦希看见刘氏在厨房看着熬药的灶火,走了过去。
刘氏听到响动,扭头看去,见是秦希,往边上挪了一步。
“娘,你在想什么?”
刘氏神色恹恹,拿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灶火,听秦希问,叹了口气,说道:“刚才里正跟娘说,你把刘兆狠打了一顿,以他的性子,这事儿肯定不会善了。娘在想,要不带你们离开刘家村?”
“错不在我们,凭什么走的是我们?”
秦希在刘氏旁边坐下,接过她手里的蒲扇,一边扇着火,一边说道:“咱们好不容易在刘家村定居下来,凭什么他无理取闹一番还得咱们给他买单?再说了,被我揍那也是他送上门的,他不来抢东西,难不成我还跑到他跟前揍他啊?”
“希儿!”
“娘你别担心,这事儿我有分寸。”
唯恐刘氏放不下心来,秦希又宽慰她:“我听说,刘兆的爹是墨林书院的夫子。这有学问的人,一般都要面子。我听里正说过,当初刘兆就是因为在县里犯了错,丢了脸面,才被他爹送来的。他要敢找人来,我就敢捅到他爹面前去,闹得他一家不得安宁。”
刘氏并没有放下心来,听她这么一说,反而更担心,往她手背狠拍了两板,警告道:“胡说什么呢你?你还要上县里闹啊?我跟你说,这事儿你别管了。娘明个儿再去县里打探一下,他要真来,娘就带你们出去躲一躲,过了风声再回来。”
躲,是秦希最不喜的一个办法。
但无奈刘氏坚持,秦希拗不过亲娘,只得恹恹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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